章台柳韩翃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柳氏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寒食韩翃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前番我写谢安以刘禹锡《乌衣巷》起笔,引来不小的争论。我有一个朋友还举了韩翃《寒食》来做对比,认为的刘诗不如韩诗雅致。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韩翃来。
我最早读的也是《寒食》,到现在张口就来的也是这首。这首诗的确有名,有名到德宗身边缺一个机要秘书时,中书省两次推荐皇上都不满意,再问皇上的意思,皇帝说要韩翃,当时恰好还有个人叫韩翃,官员请旨问要哪个,皇帝点名“春城无处不飞花”那个。诗名盛到这种地步,真可谓是天下无人不识君了。还是忍不住要再次顺便赞一下我们可爱的大唐,君臣都是很有文化素质的嘛,别的朝代可很少有这样以诗进仕的好运了哦。
我想起《青蛇》的片段,白素贞初临人间,在江南深碧色的水道中游戏。前面一座学馆,书声朗朗,念着“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她听着诗望着那些儒雅清俊的素衫的学子,凡心初萌。
学馆里,书生随手撕烂,撇出窗外的碎纸,被她化为春花。一时间水榭花舞,众人都来拥栏相看。情心是谁都有的,累世不息。不然,写诗的人无从写起,赏诗的人亦无从赏起。
我不知道韩翃那一天看见的是不是这样的美景?暮春时长安里飘絮飘花,寒食时节峭寒的风拂着御园的杨柳,日暮时分的皇宫里忙着分传蜡烛,袅袅的轻烟散在王侯近臣的府第。寒食是一般在冬至后一百零五天,清明前两天。古人很重视这个节日,按风俗家家禁火,只吃现成食物,故名寒食。唐代制度,到清明这天,皇帝宣旨取榆柳之火赏赐近臣,以示皇恩。在举国禁火的这一天,唯有得到皇帝许可才可燃烛,是了不得的恩遇。
当时的风俗,寒食日要折柳插门,又要取榆柳之火,所以韩翃诗中独取一个“柳”景。这首诗美得好象缓缓展开的绣绢,每一针都那么柔和有力。即使有讽谏的意思,它也不是那种讽刺诗,柔和的像初春的阳光,谁都愿意去亲近。
韩翃未曾刻意求深,只是抓住了“汉宫传烛”这一典型的形象,而就此后人能发出许多新见和理解。说明诗人若沉浸在打动自己的形象与情感之中,发而为诗,反而能使诗更含蓄,更富于情韵,比刻意讽刺之作更高一筹。如果是讽刺皇帝亲近近臣的话,皇帝也不会欣赏他的诗,欣赏到点名给他官做了。正是因为他恰到好处的写出了皇室生活的优雅,满足了皇帝大人想粉饰太平的心理。至于老百姓怎么读怎么想那又是另当别论了。
韩翃也的确是有才,他是大历十大才子之一。诗名在当时极重,号称一篇一咏,朝野珍之。除了名动天下的《寒食》,韩翃最为后人所知的是恐怕是他失而复得的爱情,和伴随爱情而来的那首诗《章台柳》。
天宝以后的大唐,是我所不愿回顾的大唐。眼见得开元盛世化为劫灰,万千黎明都归了尘土。绝代的君王也好,绝色的美人也好,都在胡儿安禄山的铁蹄践踏下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不要怪后来的人忆起开元便潸然泪下。今日还是良宴会,明朝已做修罗场,你要人,怎么承受这落差?
这一段,仍是天宝年间旧事了,韩翃羁滞长安,与李王孙交好。歌宴之间李王孙的爱姬柳氏看中的韩翃,韩翃大概也看中了她,因为这个柳氏也不是一般的女子,虽无张红拂的眼力可以看中身在风尘中的李靖,慷慨与之私奔,倒也不差,首先是容貌不差,据孟棨《本事诗·情感一》及《太平广记·柳氏传》)称:“艳绝一时。”这个“一时”赞得就很重了,起码是几年间,可见柳氏容色甚是可观。其次是才情趣味不差,“喜谈谑,善讴咏”,可见是个能说会道,还能来几句诗的解语花。
柳氏为人歌姬却不是妾室。“姬”和“妓”就像“倡”和“娼”一样有根本的区别。基本上可以看做两种职业,两种社会人员。古代达观贵人多养家姬,并以姬容色美好,举止有礼为喜,交往之时,这就是显示自己门第修养的方法之一。简单来说,姬好比家里名贵的器物摆设,可以与客人拿来品评观赏。妓就不同,白居易蓄姬,却不是蓄妓,没有人会在家里养妓女,而妓女一旦被人收纳,就叫做“从良”了,不能说是“妓”。
或许柳氏也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认识了韩翃,他和他推杯换盏,她出来歌舞助兴。酒宴是催情的重要场合,三杯两盏下肚,无情的也能逢场作戏一把,有情的就更是锦上添花。柳氏纵然比不得红拂胆大,却也是个胆子不小的,眼见得才子当前,情难自禁。眉目之间,公然对别的男人动情,显然动静还不小,被李王孙看出来。
李王孙也是个豪侠似的男子,宽宏大量,不以柳氏“移情”为忤。反而对两人都很负责,回头问清韩翃对柳氏也有意思,开元盛世的尾声,似春光返照之时。人行事性情还是有着盛世的开朗疏豪,李生不但将柳氏赠于韩翃,更慷慨解囊拿出三十万玉成二人婚事。由此可更以断定柳氏绝非李生的妾室,甚至跟他没有一点实质关系。如果柳氏为人小星,即便柳氏眼波欲横,韩翃为了名声也要退避三舍,彼时他正是要入闱的士子,不会傻到因一时爱恋坏了名声。
两人成婚后的第二年,韩翃新科及第,按礼要回老家省亲,他就回昌黎省亲,将柳氏留在长安,一开始看上去,柳氏是属于那种好命的,遇到个开明大方的男主人,又得了个一个风流俊逸少年有成的才子做老公。不料安史之乱起,两京沦陷。这一番兵连祸劫,身历其中的诗人们无不痛苦不堪,老杜的《三吏》、《三别》只是撷取了战乱当中小小事件就足以让人哀叹不止,可见黎民受苦之深。
被留在长安的柳氏呢,虽然她在后来的诗文中丝毫没有提及到自己的辛苦忧惧,但一个柔弱女子碰上战乱,说怎样担惊受怕都是不为过的,可以依靠的人不在身边,身边又兵荒马乱时时有人死去……说实在的,我很佩服这个女子,在危难时刻,她不像她的外貌那样娇嫩柔弱,而更像空谷幽兰,如何寂寞艰难抓住生机坚持不放弃。她很冷静地剪去长发,穿上缁衣,寄居法灵寺。那种开放,已不是当年在席宴之间的灼然盛开。而是静静地,积聚养分,如昙花那般连根茎里都汁液饱满的等待。
诚然。但她的幸免于难,确有天意的成分在,如果当时突然来一伙贼兵洗劫了寺院,一阵切菜瓜似的砍翻在地,她就是再谨言慎行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