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

作者:安意如

    前时我在南京,想去乌衣巷一游,终因时间太紧而放弃,去乌衣巷要经过朱雀桥,两者相离甚近。那首耳熟能详的诗这样写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说到底我是因为刘禹锡去的,就是想夕阳西下的时候去,看那夕阳余晖下的乌衣巷,朱雀桥边的野草花,站在那里想一想曾经煊赫一时的王谢世家。当然,做这一切的时候要自动省略身后这城市的嚣华。

    站在历史的遗碑前凭吊,像扑入坟墓的祝英台,把自己融入到当中,这种感情凄艳得让人想着就颤栗不已。现在我在一座北方城市里,它的名字里也有一个京字。亦是王朝故都,我在这温暖萧瑟的风沙城池里,依然禁不住思慕一个南国的绝品男子——众神仰望的谢安。

    不止是东晋一朝,在整个魏晋南朝,及其后的1700年中,他的风仪落入时人眼中,后人笔下,载入史册之中,如天空高悬的北极星,光芒闪现万世不堕。

    他一生,恰似春上花开,明光晓映,着眼处,处处是风流,使人无从说起,品性高洁,叫旁人都身不由己做了路人,远处看花看风景,天地虽好,明白不会属于一个人,终是不能折得一枝回去,要放下愿心,留得春色独自开。连李白,那样绝顶风流,绝世狂放的男子,携名妓上东山,在谢安的荒坟前仍忍不住自惭形秽,泪落如雨。

    题目是李白的一句诗,“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是第一次,我觉得小白的诗里烟火气重,“傲然携妓”四个字太沉,不足以说透谢安的潇洒出世。然而有了小白的这一句,我们终于有个落脚处,一切且由东山说起。

    安石真正的人生,是由东山开始启程的。而后来手握大权的他,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无心争权的淡泊意志,还建了一座“东山墅”做政治暗示。东山归隐,东山再起,归葬东山。这座位于曹娥江岸的山被后人称之为“谢安山”,和“东山妓”一样成了谢安私人的标志。在后来的唐朝,这座山,几乎成了所有诗人寻梦之旅的起点。而谢安在山水之间渐渐升腾成了精神图腾,遥遥掌控着他身后的时代。

    到如今,关于谢安的争论仍不息。有人说他是有心仕途的,一开始的弃官归隐是官职太小,无法施展他远大的才华,不如弃之,走出乌衣巷到东山去韬光养晦,伺机再出。别人隐居是清茶淡饭闭门谢客,谢安则反其道而行之,他与当时的天下名士交游,这样以进为退的手段,他一生都运用的极妥当。彩袖殷勤捧玉钟,文人雅士谈笑泼墨,那个时代的文化气息伴随着女人翻飞的长袖,杨柳般舞动的腰肢,像烟云一样从东山上飘散开来。

    谢安他不是倨傲,他是在守望着的,于烟花丛中冷眼旁观天下大势,如隐居茅庐的孔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过自己的生活,什么时候又得站出来,顺应时代的需要。谢安的夫人刘氏问他,你为什么不做官呢?安石回答,会有那么一天的,这是免不了的。果然不能免。终此一生,他都是一个对自己,对世事有着清晰判断的人,从未失误过。

    如果没有谢万的领兵失败,被恒温废为庶人,谢氏家族急需人出来主持大局,担负起延续家族荣耀的责任。想来安石是不会出山的,他一隐东山20年,40岁才出山,这是个可怕的数字,不要说在人寿命偏短的古代,即使是在今朝,40岁出仕也嫌晚了。何况一开始,他还不是身居要职,只在桓温帐下的做“司马”,从低熬起。而他也必须从林泉之间回到尘世来,卸下偶像的光环,面对大众对他的怀疑和指责。不要以为只有谢安一个人聪明,他以隐居不出来提高自己的声望,众人就会盲目应和。其实在他出仕之初,他是受到很多的置疑和冷嘲热讽的。

    引两个故事:其一是,他从建康出发到桓温那儿去上任,城里的名士都跑来给他送行,这时有个叫高崧的,喝了点酒儿,就装醉看着他说,哎,人家都说,你要不出山,可怎么面对天下的老百姓呢?现在你出山了,天下的老百姓又怎么面对你呀?

    再一回是,他到了桓温那儿之后,有人给桓温送来了一种草药,就是偶们中药里常用的“远志”,而这个“远志”,还有一个名字,叫“小草”,桓温好奇地问,“这一种草药怎么会有两个名字呢?”这时他的参军郝隆阴恻恻地一笑,“嘿嘿,桓公您不知道啊,这草药,隐在山石中的部分就叫‘远志’,可长在山石外的呢,”说到这儿,他瞟一眼谢安,“呵呵,就叫‘小草’啊!”这郝隆也是个有才学的,他正是借此讽刺谢安隐居时名满天下,好比“远志”,而出山后呢,就来当个小司马,也不过就“小草”一棵。这个比喻用得很巧,连不愿伤谢安面子的桓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嗯,这话说得绝妙啊!”

    谢安忍住了,不卑不亢,态度从容。或许他根本就不是忍而是平然接受,他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唐朝的许敬宗说的“谁人面前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他的一生都是从容的。无论是符坚率百万之师投鞭断流之时,还是恒温欲篡位,将刀斧手埋伏在帐后时,他都冷静以对,从容到令人惊怔的地步。

    《世说新语》是一本非常狗血兼八卦的书,上面记载了当时很多的名人逸事,当中对谢安的从容是佩服地五体投地。谢安一生最为人所知的事是淝水之战,阻止了符坚大帝投鞭断流,一举吞没东晋的野心。

    北方的雄师长夜醒来,觉得腹中饥饿,他环顾他的疆域,慕容垂降前燕已灭,再没有可以满足他胃口的猎物。于是他起身,朝着对岸时怒吼,誓要征服那里。

    一时间旌旗蔽空,天地失色。东晋王朝从酣甜的长梦中匆匆惊醒,像刚从床帏间起身的倦怠男子,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难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谢安,他稳如江山。当年他在东山隐居,携妓冶游,对名利了然无心,任人千呼万唤二十年。直到王坦之奉旨上东山恳请,痛陈社稷危艰,国势式微,亟需良将谋臣匡扶,为了谢氏一族,为了天下苍生,他才慷慨出手,一招定江山。

    这一点,以晋简文帝司马昱看得最准,他遥望着东山上的谢安,心领神会地笑言,安石必出,盖与人同乐者,亦不得不人同忧。说起来,司马昱也属于谢安,王羲之的知音好友那一类,没当皇帝之前也是风流名士,可惜后来被恒温立为傀儡皇帝,郁郁而终。后人叹李煜的话,改两个字赠他正合:“做个名士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

    淝水一战,谢安任命弟弟谢石为都督,侄子谢玄为将。而自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一次,就如那次与友同舟,惊涛骇浪中独啸长风一样,他镇定自若。不同的是,这一次与他同船的是整个东晋王朝。这一战打得符坚大帝丢盔弃甲,心胆俱寒,从此符坚的大秦帝国由盛转衰,当纵横沙场,雄霸天下的符坚,遇上了风流儒雅的谢安,灵犀一指,此后千秋万世他亦洗不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两道耻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