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

作者:安意如



    要插一下溧阳公主的事,当年侯景在寿阳尚未造反时,曾经上书梁武帝,要求为他解决婚姻问题,希望在江南的王谢豪门大族里娶一世家女子。领导梁武帝批示说:“王谢门第太高,你出身低微,不能匹配,还是向朱姓和张姓以下的世族中去寻求佳偶吧。”

    侯景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当整个帝国尽在掌握时,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一定会对曾经受到的羞辱给予充分的报复。于是,小小的金枝玉叶身成了他的泄欲工具。同时,他曾经仰之弥高的王谢家族也遭到了血屠,从此成了乌衣巷口的一抹斜晖。余光里映出曾经的血流如海。

    在简文帝之后,侯景虽然粉墨登场客串了一把皇帝,但是梁王朝并没有这样就覆灭,它余薪仍存。武帝的七子萧绎,在湖北江陵宣布继承大统。非常明显的,他也是个一流的文人,而且文人气非常重,这个,等我说到后面的故事时,大家就会一目了然。

    在“徐娘半老”的故事里,萧绎对他的妻子徐昭佩报以十分之忍耐,到了让人惊异的地步。以致于有的男人感慨,WO,KAO!这还是天子呢,俗话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绿帽满天飞徉作不知,连个普通男人的血性都没有。

    抱歉,做皇帝最不需要是血性。血性的是汉子,楚项羽够血性,自刎乌江。刘邦从来不血性,能跑就跑,能逃就逃,绝不例外。可是人家创立了大汉皇朝,被奉为“高祖”,自有摇尾系统去为他的所作所为粉饰一通,黑白颠倒,美其名曰大丈夫能屈能伸。而项羽,则多见于我们这等小女子文中,叹一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萧绎也是个没血性的,好在够了做皇帝的另外两个条件:第一够心狠。够心狠,六亲不认,萧绎是做得到。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找侯景报父兄之仇,可见父兄之仇对想当皇帝的人来说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首先得忙着消灭那些可能和他争夺帝位的萧氏兄弟。当时镇守长沙的是梁武帝的嫡孙萧誉,萧誉是萧统之子,从血统上来说,比身为小宗的萧绎更接近帝位,萧绎当然放心不下,立刻起兵征伐。一番混战。他成功的把萧誉赶走,同时也把南梁的大块土地送进了西魏人的怀抱。其二是够运气。中国的历史反复在说着气运两个字,没气运的人,大多要叹一句“天亡我也!”有气运的人在生死关头破开一处新天,叫一声“天不绝我!”所有的事还是要归结到一句时势造英雄里,只是不管那英雄是真英雄还是狗熊。

    气运是宿命的一种。所以萧绎看起来还是有点狗屎运的。他在忙完窝里斗以后,好象才想起长江下游的建康城有个叫侯景的仇人。当他打算出征侯景时,侯景已先他一步率师西上,攻破要塞江夏。幸好,萧绎手下有两位能征惯战的名将——王僧辩和陈霸先。王僧辩固守巴陵,以逸待劳,大败侯景,这才解了燃眉之急。又和陈霸先合围台城,彻底击败侯景这个混世魔王。

    有了王僧辩和陈霸先,这个号梁元帝叫萧绎的文人才好运道地平定了侯景之乱,其实他自己除了吟风弄月写几篇军书檄文之外啥也没做。

    侯景之乱究竟是什么样的惨状?七百年后,由史书中见惯了世事变迁,看多了人间惨像的司马光摇着头,提笔在《资治通鉴》上沉重地写到:“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自晋氏度江,三吴最为富庶,贡赋商旅,皆出其地。及侯景之乱,掠金帛既尽,乃掠人而食之,或卖于北境,遗民殆尽矣。”

    然而这些惨像与高高坐龙廷的那个他是无关了,他只管做他的井底之蛙般的皇帝,视井上圆圆一块为无垠天空。他仍旧天天吟诗作对,绘画弹琴。他还有个和他三哥一样的爱好,那就是清谈玄学。萧绎每天都要召集文武大臣在大殿上听他讲《老子》。大搞玄学普及班。即使败走西魏的萧誉卷土重来,西魏大军压境,也未能破坏他的兴致。这样笃定,是因为他是个自视很高的人,他当之无愧是那个年代最优秀的诗人和画家。如果,治国平天下比的是诗歌和绘画清谈辩论的话,我们无话可说。

    江陵城破时,萧绎在下令将他所收藏的古今图书全部烧毁。那些典籍一共有十四万册。其中有不少是绝世孤本,这些珍籍随着这个书呆子一声令下,化为烟尘。他未考虑过后世人,只认为那是他私人的东西,随他怎么处置。所有的亡国之君都一样,他们认为世界随着他们的离去而永远沉沦于无边的黑暗中,不得救赎。——在焚书前,萧绎装模作样地抽出宝剑在柱上乱砍,叹息说:“文武之道,今夜尽矣。”柏杨老先生认为,萧绎这个小动作和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指责文武百官没有拼死保护他,放弃了他们神圣的责任。二是自周文王和周武王以来,一脉相承的中国正统,也因他的失败而悲惨结束。这个自大的男人啊!不死也无药可救。

    那一夜,江陵火光冲天。

    最终萧绎还是没有像一个有气节的亡国之君那样自尽殉国,他骑白马着素衣出城受降,西魏的人也很奇怪他为什么要焚书,问之,萧绎回答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将亡国之最归结为读书,天下读书人都该呕死。我想秦始皇一定很冤,因为在他之后不少人玩了焚书的把戏而没有受到谴责,而他只是为了更好的统一思想,就遭到万世的唾骂。像萧绎这样的以焚书来逃脱亡国罪责的无稽懦弱之人,居然被史笔轻轻放过。

    萧绎的死法和萧纲差不多。他被西魏的人交给了他的侄子兼死对头萧誉。萧誉一点不含糊,用沙袋将他压死,草草葬于江陵城外。

    这样的男人死了倒也罢了,只可惜了他流光溢彩的好文笔。

    仍用萧纲的折杨柳作结吧。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是繁芜的魏晋风流;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是荒唐轻薄的南梁王朝,他们扼断了自己的命脉;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依稀是这些文人皇帝在已然沉堕的王国里发出的悲音。

    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则是我写这文字的因由了,与千年前的人,是非功过,我们写他,到底是有一缕相思。

    参见书目、篇目:

    《一个梦,两个人和一个时代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