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词做筏,我看见的不止是缓缓展开的历史,那些悲辛的,欢跃的,微小的,宏大的事件,还有一个个寂寞的,丰饶的人生。上篇未尽的一些事,因着萧纲的一句: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有了继续言说的可能。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同是一阕“折杨柳”,萧纲比他的七弟萧绎更多了一些化外之思。萧绎的曲中还有人,景是人眼中观望之物,一山一水艳不可当却还有个具体形质,到了萧纲这里,景已化作了境界,看过去却还是景。合了禅宗第三层:“见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烽烟四起又风花雪月的南朝,那些被江南水烟迷离了双眼的帝王,注定只能做一时的龙廷。大一统的年代像江心的芙蓉,一时半会还采不到手。
历史不止一次地错位。以南梁为例,萧氏家族有着超优良的文学艺术基因,梁武帝和他的几个儿子,都是相当优秀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梁武帝萧衍除了热爱做和尚,致力于发展宗教事业。也长文学,善书法,精乐律,他曾创制准音器四具,和长短不同的笛子十二支以应十二律。
梁武帝的长子萧统,即大名鼎鼎的昭明太子,英年早逝,却编成了著名的《昭明文选》,全书达三十卷,收录作家一百三十人,作品五百一四件,成为后人研究先秦至梁初七八百年间文学发展的最重要资料。
三子萧纲,即被侯景用沙袋压死的简文帝,是宫体诗的重要代表,继立为太子前后,与徐摛,庾肩吾等创作了大量以姬人娼女为描写对象的诗作,时人称为“宫体”。开一代声色犬马之文风。
七子萧绎,即焚书后被萧誉用沙袋压死的元帝,既是诗人也是画家。元帝萧绎在荆州的任上,凡军书檄文,文章诗赋,皆挥笔而就,他评价自己说:“我韬于文字,愧于武夫。”我上篇提到的“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即是出自他的《折杨柳》,诗曰:“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啼,游子泪沾裳。”他画的《职贡图》,绘有当时来朝中土的方外二十五国之使者,人物栩栩如生,形态精妙。为画史上名作。
这帮人,随便哪个站出来做个文学家怕是绰绰有余,卓有成就,轻松写意的很,偏偏做了皇帝,于是昏庸的昏庸,无能的无能。这个文人家族对南方的统治,仅仅存在了五十余年便土崩瓦解。而这份文化上的履历,比起他们仅仅存在了五十年的国祚不知要源远流长几千年?
我所心许的那个男子——昭明太子萧统。他所留下的《昭明文选》足以光耀后世,比短命的梁王朝更为人尊崇。我很庆幸他是在太子位上便死去了,作为一个完备的太子,成功的文人留在后世人心里。不用捱到皇帝位上,不用被后代品评当皇帝是否称职成功。后来的历史证明,比起他的父亲兄弟,他是幸运的。
笃信佛教的梁武帝。很运气的建立了梁朝,又很莫名其妙地昏聩起来,酿成了“侯景之乱”,八十多岁的老皇帝被饿的生不如死,临死前想要一杯蜜水喝也不能。就这样死去了。不知道,这是对他四次舍身同泰寺,折腾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的惩罚;还是佛祖对他的奖励,尽快还清你所欠的债吧。下一世许你个寿终正寝。
现在,翻开史书南梁那一页,还是觉得很悲哀,不是为粱武帝被饿死悲哀,不是为简文帝和元帝被人拿土袋活活压着闷死悲哀。而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昏聩无知,要拖累万千小民陪上性命。
祭奠一个人的错误,需要成千上万人的鲜血做祭礼这未免太不该!
南梁太清元年,梁武帝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就这个梦本身来说,我们应该说这是个好梦,因为梁武帝梦见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了大片土地,这土地是别人的,所以即使是做梦,也够他兴奋半天。可是就后来发生的事情而言,我们又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这是个好梦。就在武帝天上掉馅饼的美梦做了没几天,东魏的南道行台侯景就派使者来送信,信中说他:“臣侯景与高澄有隙,愿举函谷关以东、瑕丘以西之豫、广、颍、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等十三州内附。”
这么乱七八糟的地名我们就不用细究了,只需知道武帝被这大串莫须有的肥肉诱惑,接受了侯景这只材狼的投降,而最后,这土地他也没得到。倒是因为他的昏聩和反复无常,使得侯景铤而走险,起兵作乱。更讽刺的是,侯景以五千兵马就搅得南梁国内天翻地覆。
回到诗词上面。彼时,萧家父子在干吗呢?如你所知的,武帝除了爱好文学和音律,他还疯狂地热爱宗教事业,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是明证,从历史上来看其实不是太夸张,恐怕还往少了说。萧衍热爱把自己当作一件宝物舍到寺庙里去,献给佛祖。对他这种症状,我们只能说是走火入魔。如果是真舍,佛祖高兴不高兴难说,他的儿子萧纲一定是求之不得的。无他。可以早登皇位,享受权力带来的无上刺激和快乐。要命的是,他又是不是真舍,没有一点退位的打算,多半是做出个姿态,在庙里坐等着大臣把他从佛祖跟前赎回去。他是笃定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只要他没下退位诏书,他都是那个“皇帝”
大臣们当然要赎他这个无价之君。这么一来一去的折腾,共花了四万万钱。小女子数学奇差也知道这是极庞大的数字,这些钱佛祖当然是收不到啦,人家自有西方极乐世界也用不着,同泰寺估计也不敢收,只是代皇帝收下而已,私底下还得转入皇上的户头。如果是萧衍自己收了,我真是想不通他要钱干吗?
这笔钱最终化做老百姓的苛捐杂税,沉重负担。而在这些制造苦难的人的诗文里,你看不到一点痕迹。所以说,诗以言志,言为心声是不准确的,对一个纯粹的天才的诗人来说是,像李白,杜甫,所以注定他们当不了官,在社会形态里只能以诗人的形体出现,为诗而生。过着精彩而又潦倒的一生。对一些风花雪月舞文弄墨的文人来说则未必,诗词歌赋只是他们生活的调剂品。
写下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的简文帝,是侯景立的傀儡皇帝。父亲被活活饿死,女儿被侯景索去纳为姬妾,这位曾经的皇太子,喜欢读书,热爱清谈,他的老师何敬容私下对人忧虑地表示:“昔日西晋君臣也崇尚玄学,致使中原落入胡人之手。今天东宫又是这样,难道我们江南还会被胡人奴役吗?”
事实证明何老是有远见的。在国破家亡的时候,萧纲的玄学,诗文没有帮到他一分一毫。这让我想起唐人的一句诗:“宁作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当国破家亡,父亲饿死床塌时他想必是悲哀的,当十二岁的小女儿溧阳公主被侯景这个逆贼索去,当作玩物侮辱时,想必他是悲辛的。当侯景派心腹彭俊给他送了一瓶酒请他喝下时,他一定是恐惧无助的。在中国历史上,当臣子给失势的君王送酒,那就意味着要送他上路了。这样的事件屡见不鲜,已成为改朝换代的重要过场之一。简文帝熟读史书,自然知道此举是何意,于是准备作个饱死鬼,“乃大酣饮酒。”简文帝喝醉后,彭俊用麻布袋装满了土块,再压到简文帝肚子上,简文帝就以这种极不体面的方式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