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

作者:蒋胜男



    此时,高唐台芈姝居室内,芈姝脚上已经包了药,坐在榻上神情恍惚,一会儿痴迷,一会儿羞恼。侍女们欲在她跟前服侍,却都被她赶走,只敢远远站着察她颜色。

    但听得木屐声响,已见楚威后带着人匆忙赶来道:“孺子,你如何出去一趟,竟受伤了”

    芈姝见了楚威后来,方道:“母后,我无事。”

    楚威后坐到芈姝身边,掀开她的裙子,看到她的脚腕包扎着,肿起一大块来,顿时心疼不已,怒道:“那些越人真该死,该要让大王把所有的越人统统杀死才好。”

    之前楚威后这般待她,芈姝亦不觉得如何,此时忽然觉得让母亲待她如待小儿般的态度,让她别扭起来。抽回了脚,芈姝道:“母后,女医说只是小小扭伤,几天就能好了。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扭到的”

    楚威后怒道:“景伐当真失职。”转头对芈姝严厉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司命祠那边鱼龙混杂,我原就不答应让你去跳什么祭舞,如今可知厉害了”

    芈姝低头不答。原来楚威后便不肯答应她去跳少司命之祭,是她撒娇弄痴,闹得楚威后无法,这才允了她,如今见她受伤,不免旧话重提。

    楚威后又道:“若言贵女要行祭,除非是宗庙之祭,再不许你自己出宫了。”

    芈姝一惊,心想这可不成,当下忙苦着脸撒娇道:“母后,这次只是意外而已,下次我一定多带人手,事先探行,可别不让我出宫,要不然我得闷死了”

    她这般撒娇起来,楚威后素来疼她,便有些抵御不住。既不敢应了她又不好拒了她,只得含糊道:“好了好了,等你脚好了再说。”忽然又想到一事道:“是了,这少司命之祭祀。须得有人行祭。你既脚已受伤,却是让何人代去”

    芈姝便道:“我让九妹妹代我去了。”

    楚威后一惊,立刻站了起来道:“什么,你让她代你跳少司命祭舞糊涂”

    芈姝诧异道:“怎么了”

    楚威后却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让茵去”

    说起这个,芈姝顿时气愤起来道:“哼。我才不要让她去呢遇到危险的时候她就只晓得抛开我救命,一没事就挑三拨四心术不正。原来我只以为,她奉承我讨好我,只不过想得到更大的好处,可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敢觊觎属于我的东西”

    楚威后一惊,问道:“哦,她做了什么”

    芈姝冷冷地道:“她想要我辛苦备的华衣美服,想要代我跳少司命祭舞,她想要得掩都掩盖不了啦。恨不得女师说她醉心于郑声卫乐。钻研太过,是气度问题。她哪象个公主,简直天生的妾妇妖姬。哼,少司命是庇佑我楚国妇孺之神,怎么能让心术不正的人来跳祭舞,简直是亵渎神灵”

    楚威后听了这话,又惊又喜,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心中欣慰,轻抚着芈姝的头发道:“姝。你当真长大了,懂得辨人、懂得决断,母后心中甚是欣慰。”说到这里,却转而道:“只是你有所不知”芈姝诧异看着楚威后。听楚威后道:“你真正要防的人,不是茵,而是你那个妖孽的九妹妹,哼”

    芈姝奇道:“母后何出此言”

    楚威后冷冷道:“茵的性子,是我刻意养成的。我是准备让她将来给你当陪嫁的媵妾,她的确是见识短、性妖媚、掐尖要强。满肚子不上台盘的小算计,可这种人你好拿捏好利用好使唤。姝,你将来出嫁必是诸侯嫡妻,后宫必然有争宠,身为嫡妻正室,难道还能跟那些姬妾们纠缠不成,有这样一个人给你使唤,自然是得心应手,永远也越不过你的前头去”

    芈姝还尚是天真无邪之时,听她母后说到此处,便觉得厌烦,打断了楚威后的话道:“母后你别说了,这种事听着恶心。”她顿了顿,又道:“是,我讨厌茵姊算计太过,可我要这么做,我岂不是比她还卑污。”

    楚威后不妨女儿竟说出这种话来,气道:“你、放肆你在骂谁卑污”

    芈姝一惊知道自己无意中说错了话,竟将母亲也捎了进去,见楚威后生气,连忙抱住楚威后撒娇道:“母后,我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再讨厌她,可她也是我的姊妹,若是拿她当成这种工具,实在是自己心里过不去”

    楚威后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儿,长叹一声,坐下来搂着芈姝叹道:“我知道,母后当年的性子比你还直,还揉不得沙子。这宫庭、这岁月,会把人一点一滴地改变母后只是不希望你跟母后一样,也要跌过撞过,伤过痛过,才知道这些活下来的手段”说到这里,饶是她铁石心肠,也不禁有些泪光。

    芈姝大悔,抱住楚威后撒娇道:“母后”

    母女相偎许久,楚威后却忽然想起一事来,推开芈姝,按住她的肩头,直视她的双眼道:“姝,有件事你须要老实地告诉母后,到底是谁鼓动你跳少司命祭舞,还要让那个黄歇和你一起跳祭舞,是不是九丫头”

    芈姝摇头奇道:“母后如何会以为是九妹妹呢她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儿,脑子里还不晓得何为男女之事呢。出主意的是茵,是她听说去年是黄歇在大司命大祭上跳过祭舞,所以才给我出主意说今年我去少司命的祭典上,刚好就可以跟他配祭舞。”

    楚威后一怔,这答案却是她未曾想过的。她思忖了好一会儿,又问道:“哦,那又是谁让你去找王后的呢”

    芈姝却痛快答道:“是月。”

    楚威后喃喃地道:“竟然刚好是相反的,难道我猜错了”

    芈姝见楚威后嘴角嚅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便问道:“母后你说什么”

    楚威后摇头道:“没什么。”她不欲再说下去,又看了看芈姝伤势,叫来她的傅姆问过,再吩咐侍女们好好服侍,这才起身离去。

    见她终于离去,不止是侍女傅姆们,便是芈姝也大大地松了口气。远远听得她的木屐之声远去。芈姝便招手令侍女珍珠过来道:“你且去九妹妹院中候着,若是见着九妹妹来了,便叫她更衣之后,到我这边来。我要问问她今日行祭之事。”

    珍珠忙答应着去了,芈姝这才又坐回去想着心事,阳灵台下黄歇那俊美的面庞,和今日土坡边,那自称“公子疾”之人的温暖怀抱。在她心中交错来去,竟是委决不下。但见她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羞,变幻不定。

    楚威后离了高唐台,便与心腹玳瑁商议着道:“我本以为,九丫头素来与那黄歇走得很近,应该是她拨挑着姝去迷恋黄歇,好方便她自家行事,谁知道竟然是七丫头作怪倒反而是九丫头说动姝去找王后,让王后知道此事。及时将事情告诉我。这样看来,七丫头藏有祸心,九丫头倒为我立了一功”

    玳瑁便建议道:“要不要奴婢查查七公主这些时日与什么人有往来”

    楚威后摇头叹道:“不必了”这些庶出的公主,于她来说,亦只不过是工具而已,当下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只叹道:“只可惜七丫头了,我有心栽培她,她却心太大,自毁前程。”说到这里。又诧异道:“倒也奇怪了,她身边的傅姆侍女皆是你安排的,当不会有变故,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被谁挑唆得生出这样的野心来”

    玳瑁心中一寒,楚威后倚重于她,诸事皆交于她,芈姝芈月芈茵扬氏等身边的侍奉之人,皆是由她一手安排,芈茵生了异心。她竟不知,到此时已经被楚威后舍弃,她亦未知其中缘故,心下大惭,道:“想来七公主本性不坏,只是那个挑唆的人可恶。奴婢这便去查查看,到底是谁在作怪。”

    南后原安排芈姝跳祭舞,却有意按下事情起因,只想着要让事情再闹得不可收拾一些,更可引出楚威后对幕后之人的反感来。但见芈姝受伤回来,心知计划已经不成,怕楚威后质问她处事不谨,便一骨脑儿将芈姝爱慕黄歇,强令她安排此事,又不许她告诉楚威后之事,一骨脑儿皆说出来来。果然楚威后被她引得只去迁怒此事幕后之人,也间接达到了她的目的。

    玳瑁还欲为芈茵求情,楚威后却淡淡地抬手制止她道:“不必了,心中只要有了背叛的念头,哪怕一丝一毫,都会在将来变得不可收拾,留不得。”

    玳瑁心下暗为芈茵叹息,转而又问道:“那威后当如何处置九公主呢”

    楚威后素日事多,又不将这两个小公主放在眼中,一时倒要好好计较一下。当下在心中细细将芈月和芈茵两人思量一番,却赫然发觉,芈茵不知死活,固然可恶;可芈月却更让她有些拿不住分寸来。想来似这等小女儿正在成长期,不管芈姝还是芈茵皆是犯错无数,可芈月这些年除了孤僻些,脾气硬直些,似那等小女儿常有的嫉妒生事、掐尖要强、背后诋毁、偷懒弄鬼之事,竟是几乎没有。

    细想之下,这实是可怕之事,心中竟要涌起一股杀机来,想了想却又叹了一声道:“那九丫头,我若是想杀她,便似摁死蝼蚁一般,只是如今却有些投鼠忌器,若为了这么一个妖孽,伤了我与大王和姝的和气,就犯不着了。”

    玳瑁是她多年心腹,已经听出她话中的杀机。楚威后为人若是起了杀机,便不会轻易放下。毕竟扬氏与芈茵素日也肯奉承于她,有心求情,便笑道:“奴婢倒有一计,也算得一箭双雕,不知威后意下如何”

    楚威后唔了一声道:“有何计”

    玳瑁便附耳轻说一番,楚威后听了,闭目半晌,道:“不过是逗逗鸡犬,略博我解颐罢了。”

    玳瑁陪笑道:“能博威后一笑,亦当是奴婢没白孝敬您了。”

    楚威后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玳瑁又道:“那奴婢便叫人去候着等九公主回来,您当面与她说话”

    楚威后点了点头,略要休息,却忽然想起,道:“今日大王要来与我一起用膳。诸般膳食,你可安排好了”

    玳瑁忙笑道:“奴婢省得,早已经便安排庖人准备着了。”

    原来芈姝受伤之事,楚威后闻听是越人所为。又惊又怒。她虽位高,但毕竟宫外之事,还是不能尽知,便要请楚王槐过来问话。楚王槐亦已知此事,也忙要赶过来以安母亲之心。

    当下母子对案而食。楚威后一脸慈祥地看着楚王槐,布让道:“大王,这炖鳖乃是难得的异味,母后知道你喜欢吃这个,所以昨日便叫庖人精心烹煮一天,你尝尝可烂熟了。”

    楚王槐喝了一口汤,笑道:“多谢母后,寡人最近胃口不好,很多东西都食之无味,倒是这个可以多吃几口。”

    正用膳间。楚威后见一侍女悄悄在玳瑁耳边说了些话,玳瑁神情便有异色,便问道:“是何事”

    玳瑁忙回道:“是九公主回宫来了,威后不是说,见着九公主回宫,便要让她来见您吗”

    楚王槐见状,道:“是哪一个”

    楚威后见状,心中一动,道:“是你九妹妹,大王不曾见过吧。也唤她上来,见一见大王。”

    当下芈月正是刚辞了魏冉,由黄歇送到宫门,方才进宫。便听说楚威后唤她,心中已是一凛。她忙回自己院中更衣,其间又见芈姝着人来唤,却也只得回了芈姝,自己匆匆赶到豫章台威后居处,方在外候见。却又听说楚王槐也在,怔了一怔。

    细想起来,她与楚王槐上次见面,却正是向氏之死,想到此情,心中恨意杀机交涌,险些不能掩盖,正道:“既是大王在内,我便在此相候,等母后传唤”

    却见玳瑁走出来道:“威后仁善,因知公主与大王许久未见,特让公主今日与大王一见,共述兄妹之情。”

    芈月心中五味翻腾,惊疑不定,却是深知威后不会如此好心,但她为何要让自己见着楚王槐呢莫不是她也知道了向氏之死因此来试探自己,是否知道内情当下惊恐压过了恨意。她战战兢兢地随着玳瑁走入殿中,行礼道:“参见母后,参见大王。”

    楚威后却是正与楚王槐说起饮食来,虽然芈月进来行礼,她却似恍若未见,只对楚王槐笑着絮絮叮嘱道:“大王喜欢就好。听说大王最近饮酒太过,所以伤了胃口,以后要注意保重身体。王后以前倒还贤惠记得劝你,只是她病了以后,都是郑袖在主持后宫,她就不晓得劝你保重身体吗”

    楚王槐却已经见殿中进来一人,见了她的服饰,便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哪位妹妹”

    芈月深吸一口气,强抑着内心的憎恨和恐惧,平平地道:“回大王,臣妹是九公主,名月。”

    楚王槐素来除了自家同胞的一姐一妹之外,根本对其他的公主完全没有概念,一时更是想不起来这九公主是谁,他也知道这般实在是失礼,便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继续猜测道:“九公主嗯,寡人知道,知道,哦,你的生母是哪个啊”

    楚威后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向氏当日出宫的原因正是因为楚王槐来,生怕芈月说出她的生母来教楚王槐又想起旧事,急忙打断了楚王槐的话道:“大王”见楚王槐与众人皆惊诧地看着她,顿悟自己表现过急切了,忙咳嗽一声道:“你妹妹还行礼着呢。”

    楚王槐虽然迟钝,亦是感觉到楚威后方才欲言又止时的情绪极坏,便也不敢再问,忙依着她的话道:“九妹妹不必多礼,自家兄妹,上前些说话吧。”

    见芈月上前几步,瞧见她容貌娇美,依稀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何处见过,想起当年数名公主出嫁前,亦曾分别辞拜于他,他不过也是这般和稀泥似的囫囵话过去,当下笑道:“哦哦,寡人想起来了,你就是九妹妹嘛嗯,几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啊,记得上回见你,还是在父王那儿,你就这么丁点大”

    楚威后无奈地转过脸去,叫道:“大王”神情微露不满。

    楚王槐见了楚威后的眼神,忙转了话头讨好道:“说正事说正事,对不,母后”

    楚威后叹了口气,只得点了点头。

    楚王槐便问芈月道:“听说妹妹今天遇见一拨刺客”

    芈月道:“不是一拨,是两拨。”

    楚威后一惊道:“两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