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的朋友乔治离开布拉依顿之后,很威风的一直来到卡文迪希广场的一家体面旅馆里。他在旅馆里早已定下一套华丽的房间,席面也已经排好,桌子上的碗盏器皿光彩夺目,旁边五六个茶房,全是非洲黑人,簸箕圈也似站着,肃静无声的迎接新婚夫妇。出门非得四匹马拉车子的上流时髦人,自然要这样的气派才行呢。乔治摆出公子王孙的神气,招待乔斯和都宾。爱米丽亚第一回做主妇,在乔治所谓“她自己的席面上”招呼客人,腼腆怕羞得不得了。
乔治一面喝酒一面挑剔,又不时吆喝着茶房,简直像国王一般,乔斯大口价嚼着甲鱼,吃得心满意足。都宾在旁边给他添菜。这碟菜本来在主妇面前,可惜她是个外行,给赛特笠先生挟菜的时候既不给他脊肉也不给他肚肉。
酒菜那么丰盛,房间那么讲究,都宾先生看着老大不放心。饭后乔斯倒在大椅子里睡觉,他就规劝乔治,叫他不要浪费,他说就是大主教,也不过享受那样的甲鱼汤和香槟酒罢了。乔治不睬他的话,回答道:“我出门上路,一向非要上等人的享受不可。我的太太,走出来也得像个大人家的少奶奶才好。只要抽屉里还有一文钱剩下,我就得让她舒舒服服过日子。”使钱散漫的家伙觉得自己宽宏大量,着实得意。都宾也不和他争辩,说什么爱米丽亚并不仗着喝甲鱼汤才能快活这一类的话。
吃完了饭不久,爱米丽亚怯生生的说要到福兰去看望妈妈,乔治叽咕了几句,答应让她去。她跑到大卧房里,满心欢喜,兴冲冲的戴帽子围披肩。这间大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大大的床铺,那样子-阴-森森的可怕,据说“同盟国的国王们到英国来的时候,亚历山大皇帝的妹妹就睡在这儿。”她回到饭间,看见乔治仍旧在喝红酒,并没有动身的意思。她问道:“最亲爱的,你不跟我一起去吗?”“最亲爱的”回答说不行,那天晚上他还有“事情”要办呢,叫他的佣人雇辆马车送她去吧。马车雇好以后,在旅馆门口等着,爱米丽亚对乔治脸上瞧了一两眼,明知没想头了,很失望的对他微微的屈膝行了个礼,垂头丧气的从大楼梯走下去。都宾上尉跟在她后面,扶她上车,又眼看着马车动身向指定的地点走去才罢。那佣人生怕丢脸,不肯当着旅馆里的茶房把地名说给赶车的听,只说过一会自会告诉他。
都宾回到斯洛德咖啡馆他原来住的地方去;我想他一路走,心里巴不得自己也在方才那辆街车里面,坐在奥斯本太太旁边。看来乔治的嗜好跟都宾的大不相同;他喝够了酒,走到戏院里,出了半价看基恩先生演夏哀洛克①。奥斯本上尉最喜欢看戏,军营里演戏的时候,他参加过好几回,扮演比较严肃的喜剧角色*,成绩十分出众。乔斯一直睡到天黑以后好久才托的跳醒,他的佣人收拾桌子,把酒杯倒空了撤下去,有些响动,把他吵醒过来。于是又到街车站那儿雇了一辆车,送咱们这位肥胖的主角回家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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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一剧中重利盘剥的犹太人。
赛特笠太太当然拿出母亲的热忱和慈爱紧紧的把女儿搂在怀里。马车在小花园门前一停下来,她就跑出门去欢迎那浑身打战、哭哭啼啼的小新娘子。克拉浦老先生家常穿着衬衫,正在修理树木,倒吓了一跳,连忙躲开了。爱尔兰小丫头从厨房里飞奔上来,笑眯眯的说了一声:“求天老爷保佑你”。沿着石板铺的甬道上了台阶便是会客室,爱米丽亚差点儿连这几步路都走不动。
娘儿两个躲在屋子里互相搂抱,一把把的眼泪,淌得竟像开了水闸似的。当时的情形,凡是算得上有情人儿的读者一定都想像得出来。太太小姐们不是老爱哭哭啼啼的吗?逢上婚丧喜庆,或是无论什么别的大事,她们都非哭不可。家里办了一趟喜事,爱米娘两个当然得痛痛的掉一阵子眼泪。何况掉的又不是伤心的眼泪,哭过一通,心里反而爽快。我亲眼看见两位奶奶,原来是冤家对头,在办喜事的当儿竟亲热起来,一头淌眼抹泪,一头你吻我我亲你。这么说来,本来相亲相爱的人更该感动到什么田地呢?凡是好母亲,到女儿出嫁的时候,就好像陪着重新结了一次婚。再说到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做外婆的比做娘的还疼孩子。真的,一个女人往往做了外婆才能真正体味做娘的滋味。我们应该尊重爱米丽亚和她妈妈,别去搅和她们,让她两个在蒙蒙眬眬的会客室里哭一会,笑一会,压低了嗓子说一会。赛特笠先生就很知趣。马车到门口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也没有飞跑出去迎接女儿,不过女儿进门之后他当然很亲热的吻她。当时他正在做他的日常工作,忙着整理他的文件、带子和账目。他很聪明,只陪着妻子和女儿坐了一会,就走出来了,把那小会客室完全让给她们。
乔治的亲随目无下尘,瞧着那只穿衬衫的克拉浦先生给玫瑰花浇水,居然承他的情,对赛特笠先生脱了脱帽子。赛特笠先生问起女婿的消息,问起乔斯的马车,又问他的马有没有给带到布拉依顿去?混帐的卖国贼拿破仑小子有什么消息,战事有什么变化?后来爱尔兰女佣人用托盘托了一瓶酒来,老先生一定要请那听差喝酒,又赏给他半个基尼。听差又诧异,又瞧不起,把钱收起来。赛特笠先生道:“脱洛德,祝你主人主妇身体健康。喏,这点儿钱拿去喝酒祝福你自己吧,脱洛德。”
爱米丽亚离开这所小屋子和家里告别虽然不过九天,倒好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似的。一条鸿沟把她和过去的生活隔成两半。她从现在的地位端相过去的自己,竟像是换了一个人。那没出阁的小姑娘情思缠绵,睁开眼来只看见一个目标,一心一意盼望自己遂心如愿。她对爹娘虽然不算没良心,不过受了他们百般疼爱却也淡淡的不动心,好像这是她该得的权利。她回想这些近在眼前而又像远在天边的日子,忍不住心里羞惭,想起父母何等的慈爱,愈加觉得凄惶。彩头儿已经到手,人间的天堂就在眼前,为什么中头彩的人还是疑疑惑惑的安不下心呢?在一般小说里,等到男女主角结婚以后,故事便告一段落,好像一本戏已经演完,人生的疑难艰苦已经过去;又好像婚后的新环境里一片苍翠,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小两口子什么也不必管,只消成天勾着胳膊,享享福,作作乐,直到老死。可怜小爱米丽亚刚刚上得岸来,踏进新的环境,已经在往后看了。她遥遥的望着隔河的亲人们悲悲戚戚的对自己挥手告别,心里十分焦愁。
她的母亲要给刚回门的新娘作面子,不知该怎么招待她才好。她和女儿狠狠的谈了一顿,暂时离开女儿钻到屋子的底层去了。楼下的一间厨房兼做会客室,是克拉浦夫妇动用的。到晚上,爱尔兰丫头弗兰妮根小姐洗好了碗碟,拿掉了卷发纸,也到那儿歇息。赛特笠太太来到厨房,打算要做一桌吃起来丰盛、看起来花哨的茶点。各人有不同的方法来表示好意,在赛特笠太太眼里看来,爱米丽亚的地位很特殊,要讨她喜欢,应该做些油煎饼,另外再用刻花玻璃小碟子装一碟橘皮糖浆上去。
她在楼下调制这些可口的茶点,爱米丽亚便离开会客室顺着楼梯上去。她不知不觉的走进结婚以前的小卧房,在椅子里坐下来。从前多少伤心的日子,就是在这把椅子里面挨过去的。她摸着扶手靠在椅子里,当它是老朋友。她回想过去一星期里的情况,也推想到将来的命运。可怜她心里愁苦,已经在呆柯柯的回忆从前的旧事了。希望没有实现的时候,眠思梦想的追求,既经实现之后,也说不上什么快活,反倒疑疑惑惑烦恼起来。我们这忠厚没用的小东西真可怜,在这你争我夺的名利场上流离失所,注定要过这么苦命的日子。
她坐在屋里,痴痴的回忆结婚之前膜拜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乔治。不知道她有没有对自己承认乔治本人和她崇拜的年轻俊杰有许多不同?总要好多好多年之后,丈夫实在不成材,做妻子的才肯撇下虚荣心和自尊心,承认自己的确看错了人。她好像看见利蓓加闪烁的绿眼睛和不怀好意的笑脸,心上又愁又怕,不觉又回到从前的老样子,闷闷的只顾寻思自己的得失。从前那老实的爱尔兰女佣人把乔治向她重新求婚的信交给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无精打采愁眉泪眼的模样。北回归线
她瞧瞧几天以前还睡过的白漆小床,巴不得还能像从前似的睡在那里,早上醒来就能看见母亲弯下身子对她笑。卡文迪希广场的大旅馆里的卧房又高又大又暗,房里摆着-阴-森森的大床,四面篷帐似的挂着花缎的帐子,她想到晚上还得睡在那张床上,心里老大害怕。亲爱的小白床!她躺在这床上度过多少漫漫的长夜,靠着枕头掉眼泪,灰心得只求一死完事。现在她的希望不是都实现了吗?满以为高攀不上的爱人不是跟她永远结合在一起了吗?在她病中,慈爱的妈妈在她床旁边服侍得多么耐心,多么细致!这女孩子胆子小,心肠热,性*格温柔,她心里十分悲苦,在小床旁边跪下来祷告上天给她安慰。说句老实话,她难得祷告。在从前,爱情就是她的宗教信仰。现在心给伤透了,希望也没有了,她才想到找寻别的安慰。
我们有权利偷听她的祷告吗?有权利把听来的话告诉别人吗?弟兄们,她心里的话是她的秘密,名利场上的人是不能知道的,所以也不在我这小说的范围里面。
我只能告诉你这句话:吃茶点的时候,她走下楼来,样子很高兴,不像近几天来那样烦闷怨命,也不去想乔治待自己多么冷淡,利蓓加眼睛里是什么表情。她走下楼,吻了爸爸妈妈,跟老头儿谈天,逗得他心里舒坦,神情跟近来大不相同。她坐在都宾买给她的钢琴面前,把父亲喜欢的旧歌儿唱给他听。她夸奖茶点可口,又称赞碟子里的橘子酱装得雅致。因为她立意叫别人快活,连自己也跟着快活起来了。到晚上,她在-阴-森森的大帐子里睡得很香,直到乔治从戏院回来的时候才笑眯眯的醒过来。
第二天,乔治又得去“办事”了,这一回的事情,比起看基恩先生扮演夏哀洛克重要得多。他一到伦敦就写了一封信给父亲的律师,大模大样的通知他们第二天等着和他见面。旅馆里的费用,和克劳莱上尉打弹子玩纸牌欠下的赌账,已经把他的钱袋掏个罄净。他出国之前,总得要些钱,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去支付父亲委托律师交给他的两千镑钱。他心里以为过不了几时,他父亲准会回心转意。天下有什么父母能够对他这样的模范儿子硬心肠呢?倘或他过去的功绩,一身的德行,还不能使父亲息怒,乔治决定在这次战役中大露锋芒,那么老先生总得让步了。万一他不让步呢?呸!反正机会多着呢。他的赌运也许会转好,两千镑也很可以一用了。
他叫马车把爱米丽亚送到她母亲那里,让两个女的出去买东西。又切切实实的吩咐她们,像乔治·奥斯本夫人这样身分的时髦太太到国外游览所需要的衣着用品,一件都不能少,该买什么都让她们自己定夺。她们只有一天办行装,当然忙得不得了。赛特笠太太重新坐在私人马车里,忙碌碌的从衣装店赶到内衣铺,掌柜的客客气气,伙计们卑躬屈节,一直把她送到马车门口,真是从破产以来第一次从心里喜欢出来,差不多完全恢复了老样子。爱米丽亚太太也并不小看这种乐趣,她喜欢跑铺子,讲价钱,看漂亮东西,买漂亮东西。随你什么老成的男人,看见女人连这玩意儿都不在乎,还能喜欢她吗?她服从丈夫的命令,好好的受用了一番,买了许多女人的用品。她的见解很高明,挑选的衣着非常文雅,所有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都那么说。
对于未来的战争,奥斯本太太并不怎么担心,以为轻而易举的就能打败拿破仑那小子。玛该脱地方每天都有邮船载着时髦的先生和有名的太太上布鲁塞尔和甘德去。他们不像上战场,倒像到时髦地方去游览。报纸都在嘲笑那一朝发迹的骗子混蛋。这么一个科西嘉流氓,难道能够挡得住欧洲的大军吗?难道敌得过不凡的威灵顿的天才吗?爱米丽亚根本看不起他。不消说得,她那么温和软弱,当然听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因为凡是忠心耿耿的人,全都虚心得不敢自己用脑子思想。总而言之,她和妈妈一天忙下来,买了许多东西。这是她第一次在伦敦上流社会里露脸,居然行事得体,举止也大方活泼。
当天,乔治歪戴帽子,撑出了胳膊肘,摆出军官的架子大摇大摆的走到贝德福街,大踏步闯进律师事务所,竟好像里面一群脸皮苍白、忙着抄写的书记都是他的奴才。他虎着脸,大剌剌的叫人通知喜格思先生,说奥斯本上尉要见他。在他心目中,律师不过是个平民老百姓,怪可怜的下等人,当然应该放下一切要事出来伺候上尉,却没想到他比自己聪明三倍,有钱五十倍,老练一千倍。他没看见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嗤笑他,总书记,普通书记,衣衫褴褛的抄写员,脸色*苍白、衣服紧得穿不下的小打杂,都在轮流使眼色*。他坐着,把手杖轻轻的敲着靴子,心里暗想这群东西全是可怜虫。他哪里知道,关于他的事情,这群可怜虫可知道得清楚着呢。酒店好比是他们的俱乐部,晚上,他们在那里喝几派因脱啤酒,把他的事和别的书记们谈谈说说,下酒消遣。老天哪!伦敦城里的事,律师和书记们有什么不知道的?谁也逃不过他们的裁判。咱们这座城市,暗底下竟是他们手下的人统治着呢。
乔治走进喜格思内室的时候,心里大概希望他父亲会委托喜格思向他表示让步或是要求和解,也许他做出这副冷冰冰目中无人的张致,正是要显得他性*格刚强意志坚决。他虽然这么希望,律师却拿出最冷淡最不在乎的态度来对付他,使他神气活现的样子透着可笑。上尉进门的时候,喜格思先生假装在写字,说道:“请坐,我一会儿就跟你谈你的事情。波先生,请你把付款单子拿来。”说完,他又写。
波先生把文件拿出来之后,他的上司便把两千镑股票按照当日市价算好,问奥斯本上尉还是愿意拿了支票到银行支取现钱呢,还是委托银行买进等量的股票?他淡淡的说:“奥斯本夫人的遗产管理人里面有一个碰巧不在伦敦,可是我的当事人愿意方便你,因此尽早把手续办完了。”
上尉气吽吽的答道:“给我一张支票得了。”律师开支票写数目的时候,他又道:“几个先令和半便士不必算了。”他自以为手笔那么大,准能叫这个相貌古怪的老头儿自惭形秽。
他把支票塞在口袋里,大踏步走出去。南回归线
喜格思先生对波先生道:“这家伙要不了两年就得进监牢。”
“您想奥会不会回心转意?”
喜格思先生答道:“石碑会不会回心转意?”
书记道:“这家伙来不及的干荒唐事儿。他结了婚不过六七天,昨儿晚上看戏散场的时候,我就瞧见他和好几个军队里的家伙扶海茀莱太太进马车。”两位好先生忙着办理底下的案件,把乔治·奥斯本先生忘掉了。
款子该到郎白街咱们的老相识赫尔格和白洛克银行里去取。乔治一路走来,到银行里拿了钱,仍旧觉得自己正在干正经。乔治进门的时候,弗莱特立克·白洛克碰巧也在大办公室,一张黄脸凑着账簿看账,旁边还坐着一个态度矜持的职员。白洛克看见上尉,黄脸皮上的颜色*越发难看了。他好像干了亏心事,连忙偷偷溜到里间。乔治一辈子没有到手这么大笔的款子,所以心满意足的看着自己的钱;他妹妹那灰黄脸皮的未婚夫怎么变颜变色*,怎么脱滑溜掉,他都没有留心。
弗莱特·白洛克对奥斯本老头儿说起他儿子在银行露脸的事,又形容他的行为说:“他钝皮老脸的走到银行里,把所有的钱一股脑儿都付光了。几百镑钱,够这家伙几天用的?”奥斯本狠狠的起了一个恶誓,说乔治爱怎么花钱,爱什么时候花完,都不是他的事情。如今弗莱特天天在勒塞尔广场吃饭。大体说来,乔治那天真是称心满意。他即刻叫人赶快给他做衣服办行李,开了支票给爱米丽亚光顾过的铺子,叫他们到他代理人那儿支钱,那气派真像一位有爵位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