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

作者:亦舒

    文太太已经站在楼梯顶。

    二十年不见,两人目光接触,一丝温情也无,充满鄙夷之色。

    他们遥远相对坐下,把对方看作大麻疯。

    余芒在心中为他们长叹一声。

    生活中如此实例比比皆是,他不错,她也没错,算下来,如果不是社会的错,就是命运的错。

    谈绮华医生咳嗽一声,首先发言:我去看过思慧,读过报告,同两位专科医生详细商量过,结论是适宜动手术。

    文轩利的手簌簌抖起来,他一直不喜思慧,因思慧象征失败婚姻,今天,他忘却所有过去不快,只记念着他那一点骨血。

    “即使手术成功,”谈医生说下去,“思慧脑海中若干记忆将完全消失,她可能忘记怎样讲英文。又可能认不出父母,也许连走路都得从头学习。”

    文太太泪如雨下。

    谈医生轻轻道:“这种情况并非不常见,每一个健康的人都是一个奇迹,所以我们应当快乐。”

    余芒觉得谈医生说得再正确没有。

    文轩利问他前妻:“你意下如何?”

    “我签名。”

    “我也赞成。”

    这大抵可能是二十年来他们两人唯一同意的一件事,这样的一男一女当初居然曾经深爱过,不可思议。

    “尚有若干细节需要研究,手术最快要待下星期进行。”

    文轩利伸过手去握住谈绮华的手。

    世保与仲开怕阿姨难过,立刻一左一右护住文太太。

    余芒十分羡慕,眼见自己无子无侄,看样子非得叫妹妹多生几个以壮声势不可。

    然后谈医生说:“我们告辞了。”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文太太累极坐下,“要看思慧的话多看几次,稍后也许就看不见了。”

    “不,”余芒说,“思慧会得康复。”

    “阿姨,余芒这话可信,她一向与思慧心灵相通。”

    文太太困倦地说:“我想休息。”

    三个年轻人告辞。

    余芒心中挂着张可立,只推有事,赶着把最新消息通知他。

    张可立马上到余家来会面。

    “即使痊愈,思慧也未必认得你。”

    “没关系,”张氏毫不在乎,“大半年前,我也不认得思慧。”

    余芒微笑,思慧真幸运。

    她有点好奇,但是问得十分技巧:假使你没有认识思慧,你会喜欢世真吗?

    张可立抬起头来,诧异地反问:“世真仍有误会?”

    也是个聪明人,把一切推卸给误解。

    张可立笑笑答:“世真喜欢新鲜,我是她朋友中的新品种,没有实际价值。”

    一次,说到中学开始就领取奖学金并且半工读维持生活费,世真竟兴奋地喊出来:“哎呀,你是穷人,多好玩。”

    无论是真天真抑或是假天真。张可立实在受不了,自此与她疏远。

    余芒说:“在我眼中,世真与思慧十分相似。”

    “那你还不了解思慧。”张可立不以为然。

    “一定是我鲁莽。”余芒微笑。

    不过是爱与不爱罢了,一切主观,容不得一丝客观。

    余芒又说:“如果你愿意会见思慧父母,我可作介绍人。”

    张可立摇摇头。

    “他们两个其实都是好人。”

    “啊,我绝对相信,不然思慧不会可爱。”

    “让我们祝福思慧。”

    余芒把张可立送到门口。

    迎面而来的是小薛,看张氏一眼,说道:“怪不得要加一名丙君。”

    “写得怎么样?”

    “人物太多,场与场的衔接有点困难。”

    “你看上去好似三天没睡觉。”

    “不是像,我的确已有七十二小时未曾合眼。”

    “为什么?”

    “一闭上眼,就看见所有的剧中人在我房内开派对,吵得要死。”

    “啊,这不稀奇,我还梦见过其他卖座电影里的角色前来嘲笑我的男女主角呢,结果他们大打出手。”

    小薛用手撑着下巴想一想,“导演,我记得你好像有一个专用心理医生。”

    “伊明天回来,我介绍给你。”

    见到方侨生的时候,余芒认为心理医生可能有时都需要心理医生。

    不见一段短时间,侨生显著的胖了,看上去精神萎靡,可见这一场误会代价非浅。

    只有工作可以医治她。

    “侨生,有一个大挑战待你接受。”

    她懒洋洋慢吞吞问:“世上还有什么新事?”

    “有一位记忆不完整脑科病人手术后需要辅导。”

    说也奇怪,方侨生一听,双眼马上放出光芒,倦容去了七成,腰板一挺,多余的体重起码不见一半,她追问:“病人此刻情况如何?”

    余芒不敢明言。

    “有多坏?”

    “要多坏就多坏。”

    “植物一般?”

    余芒伤感地点点头。

    “你讲得不错,真是项挑战,我得先同专科医生汇谈。”

    “好极了,对,侨生,在赫尔辛基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侨生提都不愿提,“我还要见一见病人。”

    余芒微笑,给她一点时间,慢慢她定会和盘托出。

    “余芒,这个病人,不一定能自手术室出来。”

    “不一定用双足走出来,但肯定会出来。”

    方侨生看着余芒,“乱乐观的。”

    “别忘记我的终身职业是什么,在这种惨痛情况下都照样开戏,当然乐观。”

    方侨生说:“我小息后就去看她。”

    “啊,对了,侨生,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