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

作者:亦舒



    虽然这样看得开,笑容仍是干干的。

    散会后,独剩小林及小薛。

    小林掏出一包香烟,大家静静坐着吸烟。

    很想说几句话互相安慰一下,终于没有,过一会儿她们拍着导演的背离去。

    余芒比什么时候都想去教书,只是不够胆子说出来。

    终有一日,当她坐在校董面前,要求人家赐一教席的时候,人家会说:“教电影?不对不对,敝校只需要体育老师。”

    还是章大编剧聪明,匆匆跑去结婚,创作生涯原是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余芒取起小薛交来的一稿细看,只觉好得无边,心头略松。

    过一刻,她又踌躇起来,不少先例告诉她,许多前辈,曾经红极一时,忽然之间,作品不再为群众接受,脱节而不自知,又何尝甘心,还不是照样推说,大众心理太难触摸。

    这样推想下去,真会疯掉。

    余芒埋首进大沙发,呻吟不已,此刻她身上穿着新买的时装,多一分嫌阔,小一分嫌窄,不比从前的宽袍大袖,可供自由活动,更多一重束缚,余芒一骨碌跳起来剥下这第二层皮,套上旧时大裙子,再重新滚到沙发中。

    挨得像只狗已经够辛苦。

    余芒做回余芒。

    门铃一响,余芒也不忌讳,干脆以真面目示人,去打开大门,幸亏只是许仲开。

    许君看到伊一副清纯,眼睛肿肿,似有说不出的烦恼,有点意外。

    他见惯她运筹帷幄,趾高气扬的样子。

    “仲开,借你的双耳给我,我需要它们。”

    换了是于世保,听到这样的话,那还了得,少不免马上跟一句“除出一颗心之外,身体每一部分都属于你”,但这是许仲开,他只会颔首说好。

    “仲开,我不是动辄悲愁的那种人,我的烦恼是具体的,一块大石那样压在面前,无法逃避,所以痛苦,我从不因为有人比我锋头劲或有人比我漂亮得多而难过,你明白吗?”

    仲开微笑,“我知道,你的戏不十分卖座。”

    唏。

    人家只是忠厚,人家可不笨,一听就知道中心思想在什么地方。

    余芒腼腆地笑。

    奇怪,许仲开看着她,今天的余芒忽然一点都不像文思慧了,可是,另外有动人之处。

    他从未想象过此生还会喜欢思慧以外的女子,可见高估了自己,人是多么善变,多易见异思迁,仲开茫然惭愧低头。

    “喂,别为我担心,我诉完苦,一定拗腰再起,相信我,下一个戏我一定杀死全市观众。”

    许仲开抬起头笑。

    余芒说:“要不是我的心理医生出卖我,把我丢下到外国开会,我才不会劳驾你的耳朵。”

    “不,不,我全不介意。”

    可怜的许仲开,怎么同于世保比,一定是世保手下败将无疑。

    当下仲开微微笑说:“会讲话真是艺术,我一直羡慕你们。”

    “你们是谁?”

    “你、世保、世真,思慧,都能言善辩。”

    余芒马上加一句,“所以仲开你才显得难能可贵。”

    许仲开感动得心酸,不,余芒不像思慧,余芒比思慧懂得欣赏他,余芒完全愿意接受他的优点。

    今天的余芒一点都不像思慧。

    “说一说你那导演生涯。”

    “似只疯狗。”

    许仲开骇笑,“必定还有其他吧。”

    “谁会同女导演做朋友,一份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工作蚕食我所有时间,占据我所有感情,日夜颠倒,全世界出外景,息无定时,席不暇暖,哪里留得住身边人?”

    仲开点点头,光辉下面,总有辛酸。

    想一想问:“女孩子适合教书,你为什么不去教书?”

    余芒一听,受不住刺激,放声尖叫,飞身扑到许仲开身上,双手掐住他脖子,要置他于死地。

    教书教书教书,真想逼死她。

    仲开握住余芒的手,忽然泪盈于睫。

    余芒连忙松手,“我弄痛你?”

    仲开默默摇头。

    “仲开,有话要说,请说呀。”

    过半晌他才开口,“思慧凡听到我训她,就巴不得扼死我。”

    余芒摇摇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怪于世保占上风,女孩子一向最讨厌训导主任。”

    仲开无奈,把头靠在墙上,闭上双目。

    余芒被他的哀伤冲淡了自己的烦恼,惋惜地说:“我担心你永远不会忘记她。”

    刚刚相反,仲开睁开眼睛,“很多人都这样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终有一日会遗忘她。”这是人的天性,不设法忘记,无法生活下去。

    我们的构造如此:冷感、善忘、顽强,丢下痛楚,跌倒再来。

    这是人的本能,为着保护自己,不得不尊己为大,贱视他人。

    仲开恢复过来,微笑道:“今晚应由你发言才是。”

    “我的忧郁微不足道。”

    “可以从头再来的事,不算烦恼。”

    “谢谢你的劝慰。”

    余芒发觉对许仲开倾诉比去方侨生医务所犹胜一筹。

    “仲开,”她由衷地说,“你令我觉得无比舒适安全松驰,同你约会真正开心。”

    余芒的职业已充满刺激,日常生活中已不屑做冒险家,虽然偶而有点好奇,但非常懂得欣赏温馨可信的感情。

    任戏中女主角频频堕人爱河脱出情网已经足够。

    余芒想起来,“对,仲开,这是我新戏的本子,你帮我看看,给我一点意见。”

    她把剧本大纲交给仲开。

    不知是哪个编剧的怨言:最恨制片与导演把剧本乱给不相干的姨妈姑爹过目,叫这些目不识丁的外行提意见,完了当金科玉律似地叫编剧改改改改改,如此不专业行为,杀千刀。

    余芒想到这里,不禁吐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