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家里有什么不对吗?”大姨太太不明就里。
“能有什么不对?”容定坤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们都想早点离家高飞罢了。”
“有老爷在,孩子们不论飞得多远多高,都是要回来的。”大姨太太帮他抹着发蜡,“老爷您放宽心养病,也许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能抱上外孙了呢。”
容定坤呵呵轻笑了两声,昏沉沉的眼中忽而有一道光掠过。
容芳桦的婚礼是时下年轻人最流行的西式婚礼,她和伍云弛都是教徒,在教堂举行结婚仪式,然后再去礼查饭店举办晚宴,招待亲朋好友。
容家短短几个月衰败得厉害,为了撑足场面,伍家和容家都在这场婚礼中投入了大量金钱和人力,势必要办得极尽奢华绚丽。
整个白天,女方家的容家都摆着流水宴席,招待四面八方而来的亲友。大圆餐桌摆满了整个草坪,一箱箱美酒搬进来,宾客笑声喧哗,左邻右舍皆闻。
容嘉上肯花这么大手笔嫁妹,让不少人都有些意外。只有容嘉上自己知道,这场盛大的婚礼,大概是容家最后一次华丽的演出了。
时针指向下午四点,日头已西斜,阳光给白墙涂抹上了一层明亮的橘色。
容家新居里,冯世真打落冯世勋毛糙的手,熟练地帮他打着领带。
“你真得赶紧给我找个嫂子了。以后这活儿就丢给嫂子来做。”
“你为了偷懒,把什么都怪在我没结婚上。”冯世勋笑道。
冯世真促狭地挤着眼,“长幼有序。你结婚了,我才好结婚呀。”
冯世勋瞬间黑了脸,“你想得美。你和容嘉上的事,我是一万个不同意的。”
冯世真嘲道:“你要真有本事把一万个理由一条条给我列出来,我就真不嫁他了。”
“真的?”冯世勋问。
“当然。”冯世真不以为然道,“不嫁容嘉上,我可以嫁秦狗蛋呀。”
冯世勋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曾取笑容嘉上有可能名叫秦狗蛋,没想竟然被妹妹钻了这个空子。他啼笑皆非,抬手就要揉冯世真的头发。
“我天没亮就起来弄好的头发,你要给我弄乱了,我和你拼命!”冯世真抱怨着。
冯世勋没辙,只好退而求其次,捏了捏妹妹的鼻子。
“真是女大不中留。”
“我人走心不走。”冯世真拿起西装外套,“兄妹是一辈子的缘分,你还别想摆脱我呢。好了,瞧,我大哥真帅。哪个女人会瞎了眼不喜欢?”
兄妹俩一起照着镜子。冯世勋西装革履,面容俊朗,就是神色忧郁,眉头绕着愁绪。
“被捕的那几个同志。”冯世勋忽然低声说,“昨夜已经有两名已经牺牲了。”
冯世真愣了愣,叹着挽住了兄长的手,把头靠在他肩上。
“你是无辜的。这不是你的错。”
“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叫屈。”冯世勋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那个年轻人面孔陌生,好像是自己内心幻化出来的,双目赤红,满脸都是狰狞的愤怒。
“我只是在想,这些血仇,终究要怎么清算!”
冯世真强笑道:“今天咱们先好好儿地把容二小姐的婚礼混过。明天开始,我和你一起,杀上门找秦水根算总账!”
冯世勋收起了眼中戾气,微笑着拍了拍妹妹的手,满怀柔情地注视着她。
“你今天穿得这么漂亮,记得要多留几支曲子和我跳舞。”
冯世真穿着一条浅青色的连衣裙,套着一件最新款式的西装风衣,脖子上还围着系着一条极摩登的白底圆点方丝巾,短发打理得十分细致,还带了一支容嘉上送给她的钻石珍珠发卡。她对着镜子抹上鲜艳的口红,清爽的面孔顿时增添了一股娇艳媚色,眼波里也多了缱绻柔情,引人目光流连。
冯世勋忍不住抬手轻轻抚着妹妹的脸,低声说:“也许,让你跟着容嘉上走,是对的。”
跟着他吃苦,他怎么舍得?
冯世真有些尴尬,笑着拍了拍兄长的肩,“走吧,我们要迟到了。”
冯世勋拿起桌上一支钢笔,别在西装内袋里,跟着冯世真出门而去。
婚礼在圣三一基督堂举办。冯家兄妹赶到时,衣冠楚楚的宾客们正在入场。放眼望去,来往的全是各色名流权贵,珠光宝气,反衬得冯家兄妹有些朴素。
“世真!”容嘉上站在台阶上,朝冯家兄妹展颜,“冯大哥,多谢二位前来观礼。来,我领你们进去。”
容嘉上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愈发显得身材高挑修长,英挺如松,并拢笔直的双腿往教堂门口一站,就吸引了大半宾客的目光。
容嘉上今日是新郎的兄长,亦是伴郎,不仅要在门口迎宾,又还要和客人们寒暄周旋,忙得不可开交。能被他殷勤接待,还亲自送进去的客人,自然让旁人侧目,忍不住猜测他们的身份。
“那女人听说是容公子的女朋友,都谈婚论嫁了。”
“之前是他的家庭教师。”
“啧啧……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手腕……看着倒有几分姿色……”
“容老板就不管?”
“容嘉上当家,他就退居二线了,手里的权也早就没了。”
“容嘉上真胡闹,难怪容家到他手里,转眼就败落成了这样……”
冯家兄妹在嗡嗡议论声和无数道探究的目光中从容地走进了教堂。容嘉上亲自带着他们,走到了前排,让他们就坐在新娘家人的后面。
探照灯似的目光一路跟随而去,充满了惊讶。
容定坤本老神在在地坐着,察觉不对劲,转过了身,和正入座的冯家兄妹打了一个照面。
“秦老板,恭喜呀。”冯世真笑容可掬,声音不高不低,足够让容家人都听到,却也让旁人伸着耳朵都听不清。
容太太和大姨太太面面相觑,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好用眼神向容嘉上提问。容嘉上却视若无睹,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了容定坤,潇潇洒洒地继续迎宾而去。
容定坤虽然早得了提醒,却没想到儿子居然会把这对兄妹安排在后座。这狂妄的挑衅好似一套连环拳打在他身上,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他连还招都做不到。容定坤维持了大半日的从容面具开始咔嚓裂缝,未免失态让客人看出端倪,还不得不强挤出一个空泛的笑来。
“这位是……”容太太打量着冯世勋,觉得眼熟。
“这是家兄,您还记得吗?”冯世真说,“他替孙姨娘接生过的。”
二姨太太死得实在不是时候,容家为了婚礼,许了孙家诸多好处,才协商好等婚礼后再发丧。
一提起“因疾病回娘家休养”的二姨太太,容太太和大姨太太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她们并不知二姨太太真实的死因,却能根据容嘉上当日的脸色和处理的手段推断出她死得不正常。既然孙家都没有追究,她们两人也识趣地不多问也不去多想,但终究在心里留了一根刺。
而容定坤虽然对孙氏的死毫无愧疚之心,却另有心虚之处。冯世勋却是笑得和往日一样温和淳厚,令人如沐春风,仿佛对容定坤背地里所做的事丝毫不知情。
这个时候管事过来,请容定坤去后面准备领新娘子入场。容定坤被推走后,笑容自冯世勋脸上消失。他阴冷的目光追随着容定坤的背影远去,抬手按了一下胸前的位置。
教堂里的管风琴声响起。容嘉上返回圣坛前,整着西装,站在了新郎伍云弛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