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

作者:靡宝

谁想再被审问呀?老妈子们被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摇头,沿着侧楼梯一溜烟地溜走了。

冯世真等她们都走远了,这才敲了敲门。

“嘉上,”她对着紧闭的房门轻声说,“我不想打搅你。但是如果你需要找人说说话,我就在门外面。”

片刻后,门打开了。

容嘉上发丝凌乱,双目赤红地站在门里。身后是一片狼藉的地板。

满地都是破碎的东西,冯世真好不容易才找到块地方落脚,抬头看到安然无恙的飞机模型们,不禁笑道:“你倒没舍得把你的模型都砸了。”

“为了她?”容嘉上哼道,“那不值得。”

“别生气了。”冯世真拉了拉容嘉上的袖子。

容嘉上像一头被牵了绳子的狗,垂下了头,温顺地在沙发上坐下。

“这是我在家里的时候烤的,你尝尝。”冯世真打开了自己带来的一盒曲奇饼干,“我看美国的一本医学杂志上写过,说人生气的时候补充糖分,会让情绪稳定下来。”

“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容嘉上被逗笑了,“难怪你们女人爱吃甜点,不然就容易使性子发脾气。”

冯世真没好气,直接抓了一块饼干塞进他嘴里。

饼干散发着甜甜的奶香,容嘉上吃了一口,脸色明显缓和了下来。

“我并不想和她吵的。”容嘉上疲倦地说,“但是她恨我,我怨她,这个结的根源是二弟的死。二弟不能死而复生,那这个结就没法解开。”

“我知道。”冯世真说,“有时候心里有一口气,不出实在不舒服。”

容嘉上好奇:“你也和别人吵过架?”

“怎么没有?”冯世真说,“我家破产后,没少受欺负。我一个女人拖着又老有病的父母,稍微软弱一点,就被这世道吞吃得连渣滓都不剩了。”

容嘉上莞尔:“只见惯你慢条斯理地说道理的样子,想不出你吵架是什么样。”

“谁都不想和人起争执的。”冯世真说,“太太没了儿子,丈夫又——你别介意——丈夫又冷漠,她很孤寂痛苦,却又不能像孙少清那样一走了之。别人可以挣脱,她不行,她是可怜人。”

容嘉上轻叹:“我知道了。以后我避着她吧。”

冯世真起身朝门口走,忽而回头,道:“她说错了。”

容嘉上眼神迷茫。

“她错了。”冯世真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会爱护家人,用肩膀替他们挡风挡雨。将来不论哪个女人嫁了你,不论谁投胎做了你的孩子,都会很幸福。”

容嘉上眼神闪烁,犹如映着春光的融化的雪水。#####

三十七下

容家的货如期送出了海,送到了位于崇明岛的一处偏僻的废弃的渔村。接货的人正在码头等着。

就这时,不知何处杀出了一批武装劫匪,打了这边一个措手不及。对方武器精良,早就有埋伏。这边将人朝陆地赶,那边就有人凫水上了船,杀了船员,径直把船开走了。

三日后,容家的人寻找到了被烧成框架的渔船,而船上的货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卖家的震怒可想而知。容定坤一连数日都没有回家,好不容易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面色阴郁狰狞,如一头被惹恼了的猛兽,家里妻小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半分。

这也是容嘉上第一次主动参与了生意上的会议。

“孙少清上的是去香港的船。”杨秀成说,“但是中途靠岸的时候,我们的人上去找她,她却已经不在了。显然有人特意安排她逃走了。”

“查。”容定坤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目光阴鸷地盯着杨秀成和赵华安,“查出来谁干的,提头来见我。”

“是!”两大干将应下,匆匆离去。

容定坤唤住了杨秀成问,问:“冯世真那里,有什么异常?”

容嘉上浑身巨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他这时才知道父亲一直都怀疑冯世真,并且派了人去盯梢她。

杨秀成说:“盯梢的伙计说,她在红房子医院找了一份工作,每日老实地上下班,生活正常,也没有同可疑的人接触过。”

容定坤望向儿子:“很吃惊吗?”

也许真的是与生俱来,容嘉上忽然又冷静了下来,说:“换我也会这么做。”

容定坤点了点头:“她目前还算清白。但是,儿子,假如她真的来者不善,我不会因为她是你喜欢的人,就手下留情。”

容嘉上喉结滑动,眼神麻木:“我知道的,爹。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容定坤很满意,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

容嘉上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晴空。

天空中,白云如苍狗。

一群鸽子振翅掠过窗外,引得冯世真也驻足眺望。

医院的钟声敲响,清越悠扬,回荡四方。

第五章·重返容府

电车叮当响,摇摇晃晃地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车厢里挤满了赶着上班的人。西装革履的银行职员,半旧大褂的报社编辑,抱着书本的学校教室。冯世真面前,还坐着一对学生情侣。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男孩粗黑,女孩白胖,凑在一起对比十分鲜明。两人却亲昵恩爱,依偎在角落里喁喁私语,像是一对挤着过冬的小鸽子似的。

电车转弯时,重心朝这边倾斜。男孩子伸出手,把女孩儿护在了怀中。

冯世真看得有点眼热,又觉得很温馨。

他们还小,也许将来并不能在一起。但是有什么妨碍呢?至少在生命中的这段日子里,他们填补了彼此的空白,抚慰了对方的寂寞。

“今天怎么到处都是巡捕房的人?”有人在小声问。

“没看早报吗?”乘客说,“凌晨的时候,闸北那边动乱了。工人和警察起了冲突,闹得好大,我家都听到枪声了。”

冯世真有些意外,家住在西边,离闸北挺远的,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暴乱。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是工人起义,为了支持北伐。但是没成功,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嘘……”

电车到站,冯世真下了车便立刻买了一份报纸。报纸头条就用粗大黑体印着“闸北暴动被镇压”等字样。

上海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常有阴雨,冷风阵阵,浸入骨缝。医院的红房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十分醒目。

冯世真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朝医院大门走。

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报纸抽了去。冯世真吓了一跳,扭头见是冯世勋,这才松了一口气。

“哥哥做什么呢?”她嗔道。

“走路看书不看路的毛病总不改。”冯世勋不悦地捏她鼻子,“我在车站就等着你了,你愣是一眼都没看到我?”

今天是冯世真第一天上班,做兄长的一早就来车站接妹子,却见妹子拿着份报纸就从自己眼前走过,气得啼笑皆非。

“好啦,别生气了。”冯世真急忙笑,把装着铝饭盒的袋子塞进了冯世勋的怀里,“妈妈包了包子,是你喜欢吃的香菇猪肉馅儿。还有我亲手给你磨的豆浆。这个赔罪够不够?”

饭盒一打开,生煎的香味扑鼻而来。冯世勋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先放过你了。”

兄妹两并肩走进医院。冯世真问:“哥,知道昨晚闸北的事了吗?我在电车上就听到有人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