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扰了你们么?”水怜影似笑非笑。
朱微满面通红,乐之扬笑道:“哪儿话,我们只是闲聊。”
“没扰着就好。”水怜影捧出古琴,“先前朱姑娘说无琴可弹,甚是寂寞,我特意送琴给她。”
乐之扬忙将水怜影让入房里。水怜影放下古琴,朱微接过细看,琴为灵机式,上有“流韶闻音”。她拨了两下,琴声抑扬,幽沉动心,不觉叹一口气,说道:“可惜,我那张飞瀑连珠落在宫里了,只是姐姐把琴借给我,你又弹什么呢?”
“我不过胡乱弹些,平白辱没了这张好琴。”水怜影看向乐之扬,“上一次弹琴,可被他有情无情,好一阵嘲笑。”
“惭愧,惭愧。”乐之扬拱手说道,“小子轻狂,还望见谅。”
水怜影笑了笑,转身要走,乐之扬蓦地想起玉珏之事,扬手说道:“水姑娘留步。”
水怜影回头,意似询问,乐之扬低声道:“我有一事,外面说话!”
客栈厢房四合,中有一个庭院。水、乐二人走到院中,屋内传出幽幽的琴声。
“水姑娘。”乐之扬取出玉珏,“你可认得这个?”
水怜影乍见玉珏,瞳子骤然收缩,稍一犹豫,信手接过,对准月亮一照,浑身剧震,双眼蓦地充满泪水,猛地伸出手来,抓住乐之扬的胳膊,颤声道:“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这一抓沉着有力,乐之扬大为诧异,但觉水怜影体内真气如沸,竟是少有的强劲,不由失声叫道:“水姑娘,你会武功?”
水怜影一愣,讪讪放手,支吾道:“哪、哪有,我只是,只是”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辩解之辞。
乐之扬满心狐疑:水怜影武功了得,为何一直假装不会?当日河咸海淡之会,岂不是故意戏弄自己?想到这儿,深为不快,冷冷说道:“这玉珏是水沉前辈的遗物,如今物归原主。”说完转身就走,冷不防水怜影一把将他拽住,说道:“这玉珏你从哪儿得来的?求你如实相告”声音凄楚不胜,大有哀求之意。
乐之扬回头望去,水怜影泪眼婆娑,甚是可怜,不由微微心软,叹道:“从我义父的琴里得来的。”
“你义父的琴?”水怜影微微一震,冲口而出,“九霄环珮?”
乐之扬只一愣,脸色大变,叫道:“你、你怎么知道?”
“事已至此”水怜影放开乐之扬的衣袖,直起身来,涩声说道,“不错,你义父乐韶凤是我杀的!”
乐之扬怒血冲顶,拎住水怜影胸口,左掌一扬,作势拍下,他如今动如鬼魅,水怜影压根儿躲闪不及,只好将牙一咬,闭眼受死。
过了片刻,并无动静。水怜影睁眼望去,乐之扬两眼喷火,左手停在半空、并未落下。
“你为何杀我义父?”乐之扬悲愤难抑,牙关里迸出字儿来。
“他该死。”水怜影毫无惧色,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郭尔汝也是我杀的。”
“你”乐之扬左手发抖,声色俱厉,“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你杀我不过一掌。”水怜影冷笑,“可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义父?”
换在往日,乐之扬势必一掌拍落,可是经历牢狱之灾,再非轻狂少年,他深吸一口气,强忍心头激动,点头道:“好,你说!”
水怜影见他于狂怒之中克制自我,心中惊讶,也不觉微微点头,说道:“乐韶凤、郭尔汝,都是九科中的乐科门人,他二人保命惜身,出卖同门,包括我爹在内,乐科二十五人,全都做了朱元璋的刀下亡魂。不止如此,家中男丁流配戍边,女子充入秦淮,为娼为妓,任人狎辱”说到这儿,牵动衷肠,眼泪无声流下。
乐之扬惊疑不定,说道:“他们出卖同门?你有什么证据?”
“他们活着,就是证据。”水怜影冷冷说道,“同为乐科中人,其他人全都死了,他二人为何活着?饶是如此,他们加入乐科,功过相抵,保了性命,却丢了官儿。乐韶凤隐居秦淮,郭尔汝落魄巴蜀,这些年来,过得都不如意。”
乐之扬沉默时许,忽道:“义父养我教我,恩重如山,他出卖同门,那是你们间的恩怨,你害他惨死,却是你我间的仇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右手一紧,左手作势落下。
“慢着!”水怜影叫道,“你不能杀我。”
“为何?”乐之扬皱眉。
水怜影深吸一口气,盯着乐之扬,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姐弟相残,有悖人伦。”
“姐弟?”乐之扬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什么意思?”
水怜影微微苦笑,神色凄凉:“当年先父被杀,先母与我沦为官娼,打入秦淮河的。先母身怀六甲,又饱受惊吓,到的当晚,早产生下了一个男婴。按朱元璋的旨意,犯人家属,男子发配戍边,可我那弟弟不过是个婴儿,无知无觉,命如悬丝,如何能够流放千里?督察的锦衣卫嫌麻烦,打算将他闷死了事,那时牢狱大兴,风声鹤唳,可说人人自危。我便对锦衣卫说,圣旨明言充军,你们妄自将他杀了,就是违旨抗令,消息泄露出去,朱元璋一定放不过你们。他们一听,犹豫起来,便将婴儿留下,打算次日再做决断。我趁着天黑,用小木盆将婴儿放好,又将先母偷藏的玉珏放在他身上,玉珏上留有印记,以便日后相认。
“守卫森严,可有一个破绽,那就是院内的污水沟连接外面的河水。那一条沟渠狭长污秽,成人通过不了,婴儿恰好能够。我费尽心思,骗过守卫,偷偷跑到污水沟边,撬开石板,将木盆放了进去。我望着那木盆晃晃悠悠,消失在水沟深处,只觉心也碎了,天地一团漆黑,看不到任何光亮”说到这儿,泪如泉涌,嗓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后来”乐之扬心神恍惚,“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他们抓到我,狠狠毒打了一顿,跟着搜遍河里,也没发现婴儿。有人说被人捡了,有人说被狗衔了,还有人说木盆漏水,半路上沉了。可一时没有找到,便有一时的希望,不久后,先母不堪,绝食而死,我却活了下来,无论鸨儿怎么打我骂我,让我接客卖笑、任人凌辱,我都统统咬牙忍受。只因我心里始终有个念头,那就是活着走出,找到我那可怜的弟弟、延续水家的香火”
水怜影嗓音低沉,若断若续,仿佛风中游丝。乐之扬听得心口发闷,仿佛压了万斤巨石,左手徐徐放开,抓人的右手也不自禁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