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梁思禽忽道,“为我吹一曲硕人如何?”
乐之扬微感迟疑,目光投向牢门。梁思禽瞧出他的心思,笑道:“不妨事,这儿的看守又聋又哑,敲锣打鼓也听不到。”
“为何又聋又哑?”乐之扬大为奇怪。
“牢中之言,秘不外宣。”梁思禽冷笑一声,“看守没有瞎眼,算是朱元璋手下留情。”
乐之扬想到那晚所见的三个废人,打了个寒噤,定一定神,吹起硕人的调子。
硕人之诗,出自诗经中的“卫风”,乃是时人称赞卫庄公之妻庄姜的美貌,寥寥数句,极尽其美,乃是歌咏美人的千古名篇。
乐之扬吹得缠绵悱恻,梁思禽忽地应和曲调,拍膝唱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唱到这儿,微微一顿,忽向乐之扬说道,“小子,你相信么?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
乐之扬一愣,脑海里闪过叶灵苏的倩影,忽听梁思禽怅然念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反复念诵两遍,闭上双眼,流露回忆神气。
乐之扬见他举止古怪,暗暗担心,问道:“落先生,你没事么?”
“我没事。”梁思禽张开双眼,“小子,你听说过硕妃么?”
“燕王的母亲?”乐之扬冲口而出。
“你果然知道。”梁思禽叹一口气,“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才满十七岁,个子高挑,肌肤雪白,样子就如诗中所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你认识硕妃?”乐之扬心跳加剧,隐隐猜到什么。
“是啊!”梁思禽点头说道,“她是前朝楚王燕帖木儿的胞妹,名叫阿茹娜,意思是纯洁,韶乐为楚地之音,所以她的汉名叫做韶纯。那时南方大乱,楚王决定撤回北方,以为妹子奇货可居,打算献给元朝皇帝。谁知道路上遭遇陈友谅的部众,车队被袭,楚王被杀,韶纯骑马突围,射死多名乱军。乱军紧追不舍,我正好路过,随手将她救下,本想觅地安置,谁想一来二去,跟她生出了情愫。韶纯不止美貌,而且聪明,性子奔放,情如烈火,远非汉人女子可比。她还通晓五国夷语,汉人的琴棋书画、卜算星相无所不通,歌咏舞蹈、诸般乐器无所不会,和她说话,从来不会厌倦,跟她呆在一起,总会忘记光阴流逝。”
梁思禽定定地望着远处,俨然自说自话,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甜中带苦,难以形容。
过了半晌,他叹一口气,接着说道:
“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可惜,这个道理,那时我还不懂,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大元政衰,天下纷扰,我随朱元璋东征西讨,早已厌倦了乱世杀戮,遇上韶纯以后,起了成家归隐的念头。我将这话告诉韶纯,谁知道她脸色大变,冲口就问:难道你就不想当皇帝?
“我听了这话,不胜吃惊,问她何出此言,韶纯说凹:元失其鹿,捷足者先登,谁有本事谁当皇帝。你的本事这么大,不当皇帝,岂不可惜?我天性厌恶权势,自古要当皇帝,就得杀人立威,杀敌人,杀亲人,杀有罪之人,杀无辜之人,打小儿先祖父和先祖母教导我仁人爱物,所以辅佐朱元璋,也是因为群雄中他对百姓好些、虐杀俘虏少些。故而一听这话,我心中大为不快,说道:朱元璋有胆有识,他当皇帝就好了。韶纯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不当皇帝,永远都会受制于人。我说:君子事人以忠,我已经投身朱元璋麾下,现在当皇帝,不是背叛他么?谁想韶纯张口就说:当皇帝敢作敢为,不为仁义所拘,不以道德所限,陈友谅能杀徐寿辉,你为何就不能杀了朱元璋?我吓了一跳,望着韶纯,只觉十分陌生。韶纯也自觉失言,说道:你不杀他,关起来也行。我惊怒交集,拂袖而去,事后回想起来,蒙人以强者为尊,以征服为乐事,韶纯出身蒙古王族,难改先辈遗风,喜欢高高在上,藐视仁义道德,她会那样想,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只要慢慢教诲,不难让她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