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郑和轻声叹道,“年长的郡主里数她最美,男子们千方百计,只想看她一眼。”
“她疯了!”冲大师看了一眼窗外,“又哭又笑,抢了卫士的短刀,先把脸颊划破,再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郑和喃喃道:“这,这”身子一软,委顿在地。
冲大师嘲讽一笑,继续说道:“父王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人丧生,先是女眷小孩,再是王府官吏,再后面是王府卫兵,岸边的人越来越少。起初还有人哭哭闹闹,到后来,一个个默不作声,仿佛行尸走肉,拖着步子走进池水。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情形,蠢如猪狗牛羊,丧命之时也会嘶鸣惨叫,人为万物之灵,沉默赴死,竟然没有只言片语。
“父亲每叫一人,我的心都是一紧,后来也渐趋麻木,但觉死亡不过如此,无非纵身一跃,留下几个气泡。这么自宽自解,我也心安不少,宝音将脸埋在我的怀里,身子簌簌发抖。我本想宽慰她几句,忽然听到父王叫出母亲的名字。”
“啊!”郑和轻叫了一声,乐之扬也觉心头一沉。
冲大师若无其事,接着说道:“母亲听到叫声,回过头看了看我们,对父王说道:你真要赶尽杀绝吗?父王默不作声,母亲又说:你只有他们了。父王还是不答,母亲又叫:你的血脉就断了。这时父王回答:断了也好。母亲说:好吧,我先走一步,孩子就交给你啦。她看我一眼,转身走进湖水,水未没顶,宝音忽然大叫一声:妈妈。挣开了我,扑向母亲,死死将她抱住。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薛禅,想个法子。我只好说:宝音,你答应过我,要听我的话,我叫你回来,你答不答应。宝音哭着说:妈妈就要死啦,妈妈要死啦。我哄她说:宝音,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滇池下面住着龙王,妈妈去龙宫做客,过了今晚,就会回来。宝音将信将疑,可她一向信服我,就说:我也去做客好么?我说:妈妈先问过龙王,它答应了,你才能去。宝音听了这话,放开母亲,母亲惨笑一下,默默走进水里。
“我一手拉着宝音,眼睁睁望着母亲消失,这时父王走上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宝音,说道:薛禅,你何苦给她希望?难道你不知道,希望破灭比死还难受么?我说:人活着,就有希望。父王笑了一下,猛地拔剑,刺入宝音心口“
郑和倒吸一口冷气,冲大师瞥他一眼,笑道:“别担心,宝音死得并不难受,不哭不叫,躺在我的怀里,就像睡着了一样。”说到这儿,他低头看着胸前,眉梢眼角,蕴含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神气。
乐之扬见他诉说如此惨事,居然笑语晏晏,若无其事,忍不住心头火起,厉声道:“那是你的亲妹妹,你一点儿都不难过吗?”
冲大师眼也不抬,淡淡说道:“东汉孟敏背着甑走路,不慎将甑摔破,孟敏看也不看,转身就走,当时风名士郭林宗见了,十分奇怪,问他为何如此。孟敏说:甑已经摔破了,看它又有什么用呢?甑尚如此,何况人呢?若我难过,能让宝音死而复生,难过一下倒也无妨,若不然,不过自作多情罢了。”
郑和叹道:“王爷当真心狠,宝音郡主娇花嫩蕊一般,他也下的了手。”
冲大师道:“狗入穷巷,不免乱吠乱咬,凡人一旦绝望,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儿。父王杀了宝音,剑尖指着我说:你还抱希望么?我说:当然。父王仔细看了我一会儿,说道:如果你今日不死,你会怎么做?我说:杀了你,给妈妈和宝音报仇。父亲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笑了几声,放下宝剑说:你去吧,走得越远越好。说完头也不回,走进一间茅屋,我莫名其妙,呆在原地,不一会儿,就看茅屋燃烧起来,火光里,父亲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到后来,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站在池边,看着茅屋烧成灰烬,回头四顾,偌大滇池岸边,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何放过我,原本我恨他入骨,可他**而死,让我恨无可恨,我原本下定决心找他报仇,到如今,我的仇人又是谁呢?我迷茫极了,离开了滇池,孤魂野鬼一般到处游荡,其间的苦楚难以言说,若非巧遇家师,我早已变成荒野枯骨。本以为遁入空门,佛法广大,可以化解世间冤孽,谁知流年暗换,那日的情形总是挥之不去,念兹在兹,竟成心魔,此事一日不解,一日难证大道。”
冲大师说到这儿,手捧茶碗,双目微闭,面容温润祥和,宛如参禅入定。船舱里静悄悄的,郑和呆若木鸡,乐之扬也满心不是滋味,冲大师抱着妹子尸首,目睹母亲沉水的景象在他心头不住闪现,竟如烙印一般不可磨灭。乐之扬望着冲大师,不由心想:“宝辉、宝音,二者只差一字,公主、郡主,似也相差无几,宝辉公主我还能不时见到,那位宝音郡主,大和尚却再也见不到了。”意想及此,深深怜悯起来。
忽听冲大师幽幽问道:“三保,这些年,你又怎么过的?”郑和悚然一惊,低声道:“昆明城破之后,我被蓝玉俘虏,当时明军有令,所俘贵族男女,成年男子一律砍头,女子充为营妓,至于男童,一律阉割,当做秀童供军官使唤。”
冲大师沉默一下,问道:“你那时做的太监?”
郑和苦笑道:“阉割之后,许多人都死了,我能活着,实属侥幸。后来随蓝玉进京,有幸遇上燕王,他见我小心恭谨,便讨到府里当差。从那以后,我留在燕王府,浑浑噩噩,厮混至今。”
冲大师叹一口气,轻轻拍打桌案,扬声唱道:“去年人在凤凰池,银烛夜弹丝,沉火香消,梨云梦暖,深院绣帘垂。今年冷落江南夜,心事有谁知,杨柳风和,海棠月淡,独自倚阑时。”
他嗓子绝佳,好比金声玉应,高可响遏行云,低回时幽然生情。乐之扬听得暗暗称绝:“这和尚歌喉之妙,胜过宁王,倘若小公主抚琴,我吹笛子,大和尚唱歌,天底下当真无双无对。”想到这儿,又觉此事绝难实现,心中不由大为惋惜。
郑和听到歌声,回想起当年昆明城的繁华风光,而今物是人非、恍若隔世,多年的心酸苦楚一下子涌上来,注目摇曳烛火,怔怔地流下两行泪水。
冲大师察言观色,忽道:“三保,你恨明人么?”郑和一愣,抹去眼泪,摇头说:“三保卑贱小人,遭逢乱世,活着已属万幸。”
“何必妄自菲薄。”冲大师淡淡一笑,“燕王朱棣有识人之能,他看中的人物,纵是太监,也必有过人之处。”
“惭愧,惭愧。”郑和道,“落魄残生,当不起,当不起。”
“当得起。”冲大师捧起茶碗笑道,“三保,你向来聪明,若非遭遇变故,必是大有作为的干才。”顿一顿,又问,“听说燕王让你贴身侍奉,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