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乐之扬话一出口,便暗暗恼恨自己,眼前这人心肠歹毒,根本不值得怜悯,可是不知怎的,看他遍体鳞伤,心里又觉有些难过。
赵世雄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我化名不少,不说也罢,本名只有一个,名叫赵应龙,做过张士诚的大将,后来又将他卖了,帮助朱元璋破了平江,今苏州,还杀了他的大儿子张天赐。唉,那小子性子太倔,倘若痛痛快快地交出那一样东西,我也不必砍他那么多刀了……”
乐之扬心头怒起,几次想要开口呵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听赵世雄接着说道:“许多人以为,我背叛张士诚,为的是加官进爵,可他们小瞧人了,别说朱元璋的官儿不好做,就算他真的封我爵位,我也没有多大兴趣。”
乐之扬见他大言不惭,没好气道:“那你对什么有兴趣?”赵世雄笑了笑,一字字说道:“武功!”乐之扬一愣:“武功?”
“不错!”赵世雄长吐一口气,“这世上有人要财宝,有人要权势,至于我,要的是天下无敌的武功!”
“天下无敌?”乐之扬越发奇怪,“那有什么好的?”
赵世雄摇头道:“你无怨无仇,当然没什么好的,但若你有一个大仇人,武功天下罕有,要报仇,除了武功高过他,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说到这儿,他沉默下来,抬起头,呆呆看了一会儿天,长叹一口气,悠悠说道:“我本是泰州虎威镖局的镖师,家父赵师彦是镖局里的镖头,一口‘斩风刀’远近闻名,生平护镖从无闪失。家父母生了三男一女,我排行第二,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这天下已经乱了,道上越发的不太平。
“那一年,家父带着我押送一批红货前往平江,刚出泰州不远,忽然有人拦道。一开始,家父只当是劫镖的蟊贼,拿出几两银子,打发他们让路,谁知领头的劫匪接过银子,就地一扔,笑着说:‘打发叫花子么?赵师彦,我知道你亲自出马,押送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我近来手头紧,你行个好,分我一半红货,我拍马就走,决不与你为难!’这匪首明知家父的来历,一出口还要一半的红货,家父有些吃惊,询问他的来历,那人只是笑而不答。有镖师不忿,上前挑战,却敌不过他的快剑,两个照面伤了两人。我瞧得愤怒,正想上前,但被父亲拦住,对那匪首说道:‘足下好剑法,可惜招式眼生。赵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你报上名来吧!’那人笑道:‘我拦道打劫,也是形势所迫,说出名字,有辱师门。久闻‘斩风刀’之名,一刀既出,斩风断云,鄙人仰慕已久,今日正好一并讨教!’
“家父看他剑法精妙、谈吐不俗,分明不是寻常的劫匪,于是抽刀出鞘,说道:‘些微薄名,不足挂齿,足下剑法高明,区区很是佩服,可你伤了我的镖师,可不能这样算了!’说完两人动上了手。那人剑法虽快,却不够老辣,不过二十招,他的左腿、右臂各中了家父一刀,长剑也落在地上。我一边瞧着,本当家父下一刀必要取他性命,谁知家父向后跳开,说道:‘你伤了我两名手下,我也砍了你两刀,你我两方扯直,大伙儿各走各的!’那人盯着家父,古怪一笑,说道:‘赵师彦,你不杀我,将来可别后悔!’家父慨然答道:‘赵某正道直行,从不后悔!’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个正道直行,赵师彦,这两刀我记下了!’说完扯下腰带,丢在地上,一瘸一跛地带人走了。
“我看得着急,埋怨父亲说:‘这人如此张狂,为何不一刀杀了他?’家父摇头说:‘他的剑法十分高明,只是学艺未精,方才败于我手。这个人来历不凡,我杀了他不难,若是惹出他的后台,只怕不易对付!应龙啊,你千万要记住,咱们走镖的人,头一个字是忍,第二个字才是武,若是遇匪杀匪、遇寇杀寇,这天下的匪寇你杀得完吗?’我无话可说,又见地上那条腰带,一时好奇,捡了起来,只见腰带上绣了一只小小的银色鼍龙,于是拿给父亲。父亲看了一眼,忽然脸色大变,不待其他人看见,一把揣进怀里,招呼镖师们赶路。
“一路上,家父十分沉默,我见他心事重重,几次询问,他总是找话岔开。不久到了平江,交割了货物,这天下午,家父将我叫到面前说:‘我方才又接了两笔生意,一笔去扬州,另一笔是走远镖,前往江西九江。我琢磨过了,这两批货都很紧要,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应龙啊,你年纪虽小,但已得了我的真传,故而我想让你独当一面。你看,扬州、九江,你走哪一路?’
“我听了这话,欣喜若狂,我随家父走过几趟镖,可是从未独当一面。大丈夫任职以难,若要走镖,当然越远越好,于是慨然回答:‘我去九江!’家父点头说:‘有志气!不愧是我赵家的儿郎。’说完捧出一个匣子。这匣子楠木嵌玉,入手甚沉,我猜想里面不是金珠宝玉,就是贵重古董,一时捧着匣子,欢喜得浑身发抖。父亲拍了拍我肩,说道:‘这匣子五月初八必须送到,收货人是九江北大街吉祥宝行的陈井生陈老爷,你可记住了?’我心念几遍,牢牢记住,父亲又说:‘你头一次保镖,我把几个心腹镖师派给你,他们都是老江湖,一路上你要多多请教!’我满心欢喜,只想立马出发,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忽见他呆呆地望着我,眼里闪动点点泪光……”
说到这儿,赵世雄抬起头来,独眼凝注夜空,透出一丝茫然。乐之扬忍不住问道:“令尊为什么难过?”
赵世雄沉默一下,轻声说道:“我当时只顾高兴,见了家父神色,也没仔细思量,只当他年老心软,感伤离别。那一路镖又十分紧迫,我不敢虚耗时日,故而星夜出发。那时饥疫横行,盗贼蜂起,镖车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坎坷,好在我的刀法小有所成,帮手的镖师又十分得力,五月初六下午,终于赶到九江,谁知到了地面上一问,只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怎么?”乐之扬忙问,“有人劫镖吗?”
“不是!”赵世雄摇了摇头,“九江有一条北大街没错,可是街上却没有吉祥宝行,更无一个陈井生陈老爷!”乐之扬说:“令尊大概记错了。”赵世雄叹道:“他没记错,他只是说了谎!”
乐之扬更加糊涂:“他干吗说谎?”赵世雄道:“我也纳闷,家父一向行事方正,怎么会开这样的玩笑?又想起临走前他的样子,我的心中越发不安。这时有镖师说道,既无收货之人,那么不妨看一看押送的货物。这一语点醒了我,我打开匣子一看,里面齐整整全是银锭金条,金银之上,还有一封家父的亲笔书信!我心下奇怪,拆开信封一瞧,几乎昏死过去。”
“上面写了什么?”乐之扬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