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手记

作者:微笑的猫

  林少湖说:「从小就认识了,上海滩上谁不知道程家。」

  「邻居?」

  「算吧,我是驻军子弟,两人住得挺近,就记得他们家的大门从来不开,偶而一回开了,我跑去看,才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资本家。」林少湖回忆说:「我还记得他爸爸妈妈,两人经常出现在白俄开的西餐社,穿着十分考究,但诗人还是很客气的。」

  「程静钧呢?」

  「大少爷,」林少湖又笑起来:「什么都不懂,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当时有个形容叫『金丝鸟』,所以……」

  他顿了顿:「所以后来他被人拉去跪玻璃渣,还是很可怜的……」

  「不讲了,」林少湖说:「陈年旧事,不跟小孩子讲。」

  夏明若问:「你放他走的吧,从学校的囚室里?」

  林少湖抹掉头发上的水:「我也送他上了火车,以为他不会活着回来了。」

  「喀!」夏明若大笑:「活得可滋润了!」

  林少湖走进树影里,微弱的星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嗯。」

  他静默了半晌,大概在点烟,黑暗中亮起一点火星。

  「七五年我参加侦破培训班,有记者来采访,我和我的战友们便登了报,他大概看见了,就给我写了封信,这封信辗转到我手上时,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半年,信上没署名,而且就写了两个字:『少湖?』,可我第一眼就知道是谁写的。」

  林少湖说:「我这个人对字迹很敏感,尤其像这种小时候练过字的。」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有些抖动:「见笑了……你不知道我捧着这封信哭了多长时间,就觉得过去十几年真的没什么,在天山上踩着齐腰深的雪伐木头没什么,被关进斗室没日没夜写交代材料也没什么,重要的是程静钧还活着,他还能给我写信!」

  他真的哽咽了:「你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

  「叔叔,」夏明若善意地笑了:「喂,叔叔,别哭了,小孩子面前。」

  「胡说八道,谁哭了!」林少湖狠狠抽一下鼻子:「别出去说!」

  「我哪有那么坏!」夏明若笑道。

  「走了,不跟你胡扯,」林少湖要往地窖走,又威胁:「别出去说啊!否则我饶不了你!」

  夏明若赌咒:「向毛主席发誓。」

  林少湖要进屋,夏明若又喊住他:「叔叔,整整十五年呢……」

  林少湖回头笑了:「你学历史的,应该知道古来的道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既然过去了,便不值得纠缠可惜,十五年,不算什么!」

  他转过身,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走去。

  夏明若微笑着跟上他,钻进地窖。

  第十三章

  地窖里有颗脑袋反光很厉害,老头与楚海洋肩挨肩,几乎贴在古尸身上,夏明若喊他们,两人充耳不闻。

  夏明若便也贴上去看:「眼珠突出,腐烂初期。」

  楚海洋命令之:「戴口罩。」

  夏明若便取块纱布往.鼻上一蒙:「研究什么?」

  「还能有什么,」老头说:「盔甲呗。」

  男尸身上穿着一整套金甲。

  当然不是真用黄金打造的,而是在铁甲上镀了一层金,古代贵族乐得干这事,没人愿意真穿一身黄金盔甲。一件全身式铁甲的平均重量是六十斤,要是换成黄金,穿着主人根本站不起来。

  就制式来说,这种盔甲又叫做明光铠,前胸、后背有两块圆护。所谓「明光」,就是将这两块圆护打磨地特别光亮就是把这两块圆护打磨地特别光亮,就如镜子一般,上了战场,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威风凛凛。旧小说里常常提到「某某某拍马而上,只见他,一顶红缨冲天冠,前后兽头护心镜」,其实就是说这人穿着明光铠。

  还有墓中棺椁后站着的两具陶俑,据老头观察是将军俑,身上也做出仿佛穿着明光铠的样子。

  现在古尸身上铠甲因为接触了空气,不复开棺时的明亮夺目,但去除氧化层并不是复杂的问题,复杂的是,如何完整地将盔甲剥离尸体。李老先生也曾经从尸体上剥离过衣物,棉麻丝织金银网玉衣,每一种方法都不一样,但盔甲却还是第一次。

  经过一千余年的金属锈侵蚀,编连甲片的组带已经变质硬化,如果是一片片揭离甲片,组带就要被破坏;而想将盔甲整体脱下,在不能破坏古尸的前提下又显得十分困难。

  「少湖同志,你说怎么办呢?」老先生想咨询一下其它学科专家的看法。

  林少湖托着下巴,严肃地说:「用硝镪水把盔甲溶掉。」

  「……」

  夏明若抱着老头的肩安慰:「您要理解他,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镀金的铁皮而已……老师,别哭了啊,乖……」

  楚海洋用镊子轻轻夹起一段组带,在灯下反复看:「细麻绳……三股的,比较坚实耐磨……我看还是选第一种吧,揭离时就把甲片编号,修复时再重新编缀。」

  「噫!真麻烦。」夏明若说。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楚海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