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男人像被雷击中一样,一瞬间僵著挺直了背。
“爸爸,你现在好不好?我住在任叔叔家里,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我有变胖,也有长高。上学期我的期末成绩总评是第一名,爸爸,我要开始多修课,早点把书念完,然后就可以工作赚钱,你不用再替我交学费……”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变小了,“爸爸……”
男人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电话,嘴巴不自觉微张著,僵著不敢动。
小女孩带著哭腔说:“爸爸,你是不要我了吗。”
“……”
“我想你了,爸爸……”
曲同秋全身都哆嗦起来,站起身的时候几乎绊了一跤,连滚带爬地到了电话边上,然而来不及接起来,只差了一点,那边已经结束留言,挂断了。
男人在话机前面蹲著,像在梦里似的。他还有他的小女儿,她竟然还是牵挂著他。黑暗里像是有了最后一道光,突如其来的生的希望让他战栗著,简直不敢相信。
话机表面都因为他凑近了的热切呼吸而起了层雾,他还在等著,不知道该不该回拨。他想著女儿,也许她仍然只当他一个人是父亲,她并没有变成任宁远的女儿,她还是原意跟他一起生活,虽然过得很不富裕,要吃种种的苦。
等待里不自觉地按著装了钱包的口袋,里面有一张并不光彩,却能负担起女儿将来留学费用的支票。冰凉的手掌也发起热来。
电话再一次铃声大作,只响了一声,男人便急忙接起来,抱著听筒,声音克制不住地轻微颤抖:“喂?小珂?”
那边静了一下,而后是低沈的声音:“曲同秋。”
男人被冻住了似的,顿时没了动作和声响。
“你也该知道了吧,小珂她还是想著你。”
“……”
“你很久没见她了。我知道你很想见她。其实她很需要你。”
男人没说话,只有握著听筒的手上青筋突显著。
那边也略微顿了一下:“我也需要你,来帮我照顾她。我一个人有些做不来。”
“……”
“也许你更想带她走。但这对她和你都不是好事。所以我不会赞成。”
男人喉结上下动了动,暴突的经脉清楚地浮在额头和手背上。
“你也明白,她在我这里能过得很好,而你如果能来陪著她……”
男人红著眼睛,咬牙切齿地:“任宁远。”
那边静默下来,等著似的。
“你不要……这样利用她……”
任宁远沈默了一阵:“你不想和她一起生活吗?”
男人喘了一会儿,费力地:“我……很快……要去美国……”
那边又是短暂的沈默,而后带了点怜悯的意味:“楚漠已经告诉我了。他和庄维在一起。”
男人没再说话,失去了声音的死静。
“你需要小珂的,”任宁远又顿了顿,“曲同秋,不如,过去的事,让它过去。我们重新来过。”
电话那头一点声息也没有。
“我过去接你。你等著我。”
任宁远比预计的多花了些时间才到达庄维的公寓,在雨天的交通状况面前,谁都没有特权可言。
门铃按了很久都没有反应,等叫来房东来了门,屋里却是漆黑一片,曲同秋已经不在了。
他们没再找到他,三个人在屋内相对著的时候,在那一些难言的尴尬之外,都有著各自的微妙情绪。
庄维口气生硬地:“他本来可以住到下个月的。”
“其实也没多大差别,早走晚走还不一样都是走,你别太为这个计较了。他身上有钱包,只要有钱和证件,就不会有问题。就算受了打击,也不至於过不了日子,那麽大的人了,他会照顾自己。再说,衣服行李什麽的都没带,他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
任宁远也没什麽表情,只说:“我已经报案了,这两天也让人在找了。很快会有消息。”
庄维抬头看著他:“宁远,你让他歇一歇好不好?他根本没法面对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已经把他从这里逼跑了,是不是非得把他逼到我们都找不到的地方了才罢休?”
任宁远还是沈著声音:“没有找不到的地方。只要他还在这个城里,就算躲在地底下我也能把他翻出来。”
庄维站了起来:“你到底是想把他怎麽样?他欠你什麽了,你非得这麽逼他?”
任宁远没回答,手机在他口袋里响了。取出来看了一下,接通的时候他脸上神色多少轻松了些:“喂。有消息了?” 其实这则新闻他们都在报纸上看过。
连日降雨让路况大受影响,加上降温,路面骤然结冰。出城的高速公路上深夜发生了连环车祸,重伤者众。
其中一辆计程车被重型卡车从后面撞上,几乎碾扁在车轮底下。司机所幸被抢救回来,后座的乘客则当场死亡,在巨大的冲击和重压之下甚是凄惨,简直面目全非。
他们在早餐时间边喝咖啡边读的报纸,都看过那张登出来的事故现场照片,车况可怖,车内情景不敢想象,多少都有一点叹息。但也只是叹息而已。
而以死者亲友的身份去辨认尸体,那隔了薄薄一张报纸而显得遥远轻淡的惨事,瞬间就放大而逼近到眼前,让他们一时都有些僵硬。
“这些是死者的随身物品。”
残碎的衣物,手表和钱包都很眼熟,旧了的身份证,不多的现金。还有张染红了的支票。
上面是庄维自己的签名。他甚至还记得写下那数字时的心情。
三人都没说话,沈默里连呼吸都有些僵,一开口就会把这凝固了的平静给打破了。
工作人员将冷藏柜拉开,另两个人仍然定著没动,楚漠只往里看了一眼,就脸色惨白,忙把头别开。庄维两眼发红地瞪著,牙渐渐咬得格格响。
“是我们把他逼走的,”他恨自己有过的动摇,在疼痛里冲著任宁远,“你逼得他在这里呆不下去,你他妈的最有本事,你能把S城都翻过来,连个躲的地方都不给他,你现在满意了?!”
任宁远没说话,也没表情,看著躺在里面的男人,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像是瞬间就苍老了。
“不,不是他。”
“对,不是他,你他妈的一点责任都没有,这跟你完全没有关系,行了吧?!你用不著内疚,你也不用良心不安,就当他是在不知什麽地方风流快活过好日子吧,那麻烦你现在滚出去行不行?!”
任宁远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定格了一般低头看著那饱受摧残的死去的男人。
庄维愈发的失去控制:“你他妈的还要自欺欺人?!还要推卸责任?你要装到什麽时候?哈!你现在轻松了吧?你也不用补偿了,带著你女儿好好过日子去吧!”
楚漠架住他:“庄维,你别这样!他很难过!”
“他有什麽难过的?他不过是死了条狗!能利用的他都利用完了,现在补偿都不必了,他高兴都来不及!曲同秋是瞎了眼才跟著他,把他当神看!王八蛋,连条活路都不留……”
“庄维……”
任宁远很久才抬起头,看著庄维:“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善待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