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下子睁大眼睛,张开嘴喘息,却没有声音。
庄维有些意外:“你不想见?慢慢想清楚,不想我明天就回绝他了。”
曲同秋从喉咙里含糊地咕噜了一声,脸上憋红著,有了些微的扭曲。
他答不出来。
在重逢的欣喜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情绪。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
恢复神智不是治愈,而只是最艰难的开始,他还在被那些伤口折磨,只靠庄维描述的渺茫的美好希望来镇痛。他甚至不敢往回看。
把曲珂推到他面前来,他不知道他能用什麽样的神情去面对。
小女儿是他最珍惜的,唯一的财富。也是他被侮辱被损害的这一生最鲜活的证据。
他一定会忍不住蹲下来紧紧抱住她,但那时候胸口也会被搂在怀里的尖刀刺穿。那一点父亲的幸福,也是夹著巨大的痛楚。
而没有人知道。
洗过澡,把男人换下来的汗湿的衣服连同自己的一起扔进洗衣篮,庄维拿了枕头和毛毯,睡在沙发上。
两人有过那样一次经历,同床共枕不止是尴尬,而是挑战了。但这对曲同秋来说是相当值得感激的体贴和慷慨,不由连声道谢。
“因为你是病人,等你好了你就去睡浴缸。”
“谢谢……”
半夜里庄维看了夜光挂锺上的指针位置,在沙发上烦躁地翻了个身,叫他:“曲同秋。”
“嗯……”
“你还睡不著吗?”
“嗯……”
“你尽管睡吧,我不会把你怎麽样,安心休息就是了。”
男人沈默了一会儿,小声说:“谢谢……”
庄维望著天花板,过了许久仍然听得见男人被失眠煎熬的细小声响。
“曲同秋。”
“嗯。”
“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
“可能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
“那次你借我的DVD影碟里里,有一张是同性恋色情光盘。我不知道你为什麽要把它借给我。”
“……”
“既然那次你不愿意,很抱歉侵犯了你。可能你也不是我想的那样。”
男人没再有声音,似乎连呼吸也没有了,庄维在等待回应的寂静里终於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为何醒来的时候,大概也只过了一个小时,依旧是夜半漆黑的时刻,庄维调转了一下视线,对面的大床显得空旷,上面只剩下微乱的被褥。
“曲同秋,曲同秋?!”
浴室,客厅,厨房里,都没有人,外套和鞋子也被穿走了,庄维骂了声“FUCK”,套上衣服拿了伞就推门出去。到电梯门口的时候看见数字正显示到了一楼,庄维边骂边捶著墙上的向下键,而电梯照旧一如既往地迟缓运行。
电梯上下二十几层的时间里那男人搞不好已经走远了,想到这个庄维就暴躁不堪。一到一楼大厅他就往外冲,却看见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个瘦削的黑影。
庄维咬起了牙:“曲同秋!”
男人脚踩在雨地里,人虽坐在屋檐下,半个身体也被打湿了,庄维见他这窝囊样子就一肚子火,骂道:“你发什麽神经?跑到这里来淋雨?你以为你几岁了?多大的人了,还矫情!”
男人被骂得发愣,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我睡不著……我想出来走走……”
“大半夜的走什麽?睡不著就吃片安眠药,这麽晚还闹事,你是想吓谁啊?”庄维恼怒地扯了他一把,“还淋雨,你嫌你病得不够麻烦是不是?”
“我……我这样好受点……”
“淋雨好受个屁!你青春期?!还爱玩这个?”
男人在他泄愤的拉扯里胃痛一般忍耐地弯下腰,揪著头发,低声说:“庄维……我难受。”
“……”
“我睡不著……我想出来走走……我没办法……我……”
庄维看不见男人埋进膝盖间的脸,只能看见弯曲的脊背,和颤抖的瘦得青筋暴突的双手。
“曲同秋……”
话说了一半,庄维突然就闭上嘴。一瞬间里他猛地意识到,他以为他理解男人的痛苦,其实他没有。
别人的痛苦只像个小水洼,他看见了,知道那是什麽,但不知道那有多深。身在其中的人,所受的煎熬,他根本无法体会。
旁观者眼里,什麽样的事故都很轻淡,他即使在同情中,也是鄙夷男人的表现,觉得伤心过後就该康复,至今想不开实在是脆弱。
只是被朋友性侵了,只是被朋友骗了,只是被戴了绿帽子,只是养了别人的女儿。
只是,这些“只是”加起来,就是男人的整个世界。那人什麽都没有了。
庄维站了一会儿,在台阶上坐下来,在难耐的沈默里开口:“我陪你吧。”
“……”
“我带了伞,要去草地那里走走吗?”
男人被摸著後脑勺,终於勉强抬起头来,因为眼里的泪水而不怎麽敢去看庄维。
“难受你就哭出来吧,没什麽。”
并不是掉了眼泪就是懦夫,是他忍下去的实在太多了。
“会冷吗?”
庄维把自己的外套也给了他,撑起伞。
“你想找个人说点什麽的话,我可以听你说。没事的。”
男人在战栗里被抓住手掌,却终究没抽回来。
他现在太痛苦,一点温柔都会显得格外安抚,这是他伤口所得到的仅有的一点清凉。
庄维出门回来,带了些外卖的热菜。屋里已经被打扫整理过了,连日来堆积在洗衣篮的衣物也不见了,洗衣机轻声嗡嗡震动著,曲同秋低头坐在桌子前面,眼前摊了份报纸。
庄维把纸盒放到桌上:“在找工作?”
男人低低“嗯”了一声:“想……打份……短工……”
“你病刚好,别太勉强了。”
“……该……有点收入……”
男人还是怯懦,说话声音低沈,语速也慢了很多,那晚在雨里说了整夜的话,也是这样,断断续续的,费力地一个个找字眼来倾诉,表达他自己。
即使精神状态不好,也会默不作声下床做了家务,挣扎著要振作起来,这让庄维觉得很可爱。
“对了,我帮你想好了,明天早上和你女儿见面,怎麽样?”
曲同秋应了一声,样子就有些慌了,筷子胡乱夹了东西,送到嘴边之前还是掉进盘子里。
庄维看著他:“喂,你别从现在就开始紧张啊。”
“……”
“你一定得面对的,放轻松一点。还有,你是该好好收拾一下自己,要过年了,别这麽晦气。等下去剪个头买身新衣服。”
“……”
“再说,明天总得像样点,你不想被你女儿嫌弃吧?”
曲同秋有些动摇起来:“我……穿什麽比较好……”
吃过饭庄维带他出门,不仅剪头发,还全身去角质,按摩推油,从头到脚折腾,痛得他忍著声音哼哼。
曲同秋小声说“算了……”,庄维就骂他:“你还想不想弄干净了?”
等被搓了一遍蒸过一番,男人就跟煮熟了能吃了一般红通通的,带点香气。
“舒服多了吧,是不是觉得头都变轻了。”
“谢谢……”
“只剩衣服,你就该彻底辞旧迎新了,”庄维拍了一下他的後脑勺,“喂,跟紧我,别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