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作者:月关

    街,有许多女人,年轻的、貌美的,曾经是大户人家小姐的,许多都是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从一个月前开始,在这座城市里,用一小口袋米就能换一个黄花大闺女陪你睡觉,半个月前开始变成只需一顿饭,现在则只要一个馍。可走到了这时候,就算一个馍也没人愿意换了,谁也不知道燕军还要困城多久,谁也不知道朝廷的大军几时才会来解围,即便家里还有余粮的大户人家,这时也是省吃俭用,再也不肯浪费一粒粮食。

    已经到了夏天,饿死的人就躺在街头巷尾,因为清扫队已经解散,不能及时清理,有的尸体在那一放就是好多天,此时正是炎热无比的七月天气,大雨之后,那些死尸就在雨洼里,再被烈rì一晒,整个躯体就像发面馒头一样慢慢膨胀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噗”地一声,肚子就爆了,尸具弥漫开来,中人yù呕。

    可是不远处的那些人却是麻木不仁,似乎全无知觉。他们只是躺在那儿,一个个胀大着肚子,因为那里边除了水还是水,此外就是一些似乎可食却没什么营养的东西,隔着肚皮,你都能看见里边的颜sè。

    他们的脸一点表情也没有,就那么躺在那儿,直瞪瞪地望着天空,有时还会呻吟两声“饿,饿呵”,这时你就知道,他还活着。在他们不吱声的时候,眼神都是直勾勾的一动不动,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死的还是活的。

    军队开始行动了,平时的一切规矩,法纪,在战时都得服从军事需要。士兵们逐家逐户地搜查粮食,哪户人家一冒炊烟,马就会被巡街的兵丁发现,他们立即就会门搜查,连锅端走。战时一切从权,所有的粮食全部集中供给。

    守住济南,将是无的功勋与荣耀,但是不可避免的,那些不情不愿被绑战车的百姓们,则必须承担这战争的后果。济南城开了一道城门,一批难民被放出去自谋生路了。他们就像当初庆幸逃进了济南城一样,又暗自庆幸头一个逃出了济南城。

    因为燕军将士不明白这些面黄肌瘦一吹就倒的难民突然跑出城来是怎么一回事儿,所以最先逃出城来的那批人得以幸运地溜走了,更幸运的,其中有些人还得到了一些士兵的施舍,扔给他一个啃得只刺一半的馒头。

    可是当燕军明白了城中守军的用意时,燕王朱棣一声令下,围城之外的兵营,便也俨然变成了另外一座围城,拒不允许任何人出来了,除非城中守军投降,否则难民必须全部回城。

    难民们想回城,回不去了,当他们被赶出城的时候,城门就已再度牢牢地村死,这些难民进退不得,任他们如何拍打城门,哭喊、乞求,那城门始终巍然不动:任由他们如何硬闯、下跪、甚至有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不顾羞耻地袒露胸rǔ、牺牲sè相,试图获得燕军的怜悯,迎接他们的始终是冰冷的刀枪。

    一天……

    在这个地方,连水都没得喝,为了表示驱逐他们的决心,城头自然不会抛下水袋;为了表示绝不接纳的决心,战壕外的燕军当然也不肯援以瓢饮,有些已虚弱之极的人就这样躺下了。

    二天,城中又赶出来一批人,这时候,第一天赶出来的人已经没有多少还能站着、坐着的了,大多数人都匍匐在烈rì下,熬尽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

    三天,又赶出来一批人……“铁大人……”有几个小吏眼见城下凄惨情景,实在忍不住了。

    “不必说了!如果铁铛能以身代,何惜此身?可是……”为了打败燕逆,不得不为!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你们不必说了!继续每rì一批,驱赶难民,不许他们携带粒米出城!”

    小吏们唯唯退下。

    铁铛屹立不动,也许他的心在滴血,可他的脸却如铁铸,看不到一丝的情感波澜,他的双眼看到的不仅仅是眼皮子底下的一座济南城,他看得更远,他要挫败燕逆的计划,保住皇的江山,将士们可以流血牺牲,谁又不可以牺牲?

    燕军大营望楼,朱棣同样一动不动。

    铁铉想疏民集粮以供军需,他如何不知道?让铁铉从容施计,就要加大他攻城官兵的伤亡,比谁狠么?朱棣冷笑。

    “求求你们,放我们过去,我们不是朝廷的兵马,求求你们……”

    哀求声并大大,因为他们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说话。那些兵将都是在战场砍头枭首面不改sè的杀神,可战场厮杀是一回事,这般等同于虐杀手无寸铁的平民,那是另一回事;一刀下去,痛痛杀了他是一回事,眼看着他们芶延残喘着,坚强地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那是另一回事。

    对戍守在战壕一侧,阻止难民逃离的燕军将士来说,这同样是一种难言的煎熬,他们亲眼看着那些人一寸寸地死,或者实在无法承受饥饿和干渴,自尽而死,还有一些濒死的母亲,眼见逃不出去,便把奄奄一息的婴儿,或者几岁大的孩子扔过战壕来,你怎么办?难道你能再扔回去?

    前锋营主将邱福忍耐了几天,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找到朱能、张玉等几个知交好谈了谈,几人一起来到朱棣面前。

    他们还没说话,朱悚便淡淡地道:“朱橡是燕逆、你们是燕匪,你我统统是大逆不道、该株连九族的反贼,可是这本该由他们来保护的百姓,居然成了他们增加取胜筹码的人质,好笑吗?慈不掌兵,善不称王,本王只为本王的军兵和子民负责!”

    众将听了顿时哑然,沉默片刻,最受朱棣宠信的张玉被众将眼神一阵怂恿,硬着头皮前说道:“殿下,盛庸、铁铛等人的jiān谋,末将等自然明白,可是他们虽然用心险恶,咱们却不得不接招呀。”

    “哦,怎么讲?”

    朱棣微微动容,这才道。

    张玉道:“殿下,城中确实缺粮,他们掳夺民粮供应军需虽是事实,但是他们自恃皇朝正绕,大义所在,任何行为,都可以标榜是为了江山社稷。他们可以说,这些人留在城里早晚是死,放他们出城是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咱们若是任由无数难民死在城下,天下百姓都要唾骂殿下,唾骂燕军了。”

    朱棣听了沉默不语,他在帐中徐徐踱了许久,才站定脚步,长叹一声道:“铁钻,算你狠!这一回合,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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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夏浔储存的粮食和咸菜快吃光了。他也慌子起来,再这么下去,如何是好?

    他经常出外走动探听消息,尽管无法掌握城外消息,但是通过难民之口,多少也能从城中的反应了解一些。那人间地狱一般的惨景,看得他怵目惊心。他也想帮助别人,可他能帮助谁呢?连本该保乡卫民的官兵,库中还有可以支撑数月的粮食,都开始未雨绸缪从百姓手中抢那口保命粮了,他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