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作者:时久

  菡玉满心惴惴,不敢想象杨昭听到她自请前往河北宣旨时会是什么反应。一直到第二日黄昏到达长安以北四五百里开外的延州,仍无追兵赶及,才确认自己不会被他半途截回去了。

  潼关外就是叛军阵营,去河北须先往北取道太原,再往东经井陉而至河北。一路兜兜转转,用了半个多月方出井陉,追及李光弼大军。

  万余人的大军尚未扎营完毕,就见旌旗林立兵马肃然,远看只见灰茫茫的一片,绵延数里不见首尾。触目所及是玄铁战衣连成的浩瀚黑海,仿佛日光也被吸入,只余肃杀的黑沉。

  李光弼见朝廷派来宣旨的竟是菡玉,大吃一惊,匆匆接下委任状,便急忙遣退左右,问道:“师姐,你怎么不在京师好好待着,跑来这兵荒马乱的地方?”

  菡玉面有赧色:“大夫别叫我师姐了,真是折杀下官……”以前有个爷爷辈的七旬老翁史敬忠叫她师叔,现在又来个河东节度使叫她师姐,真有些承受不住。

  李光弼道:“你比我先入门,当然是师姐,长幼有序不可乱。”

  菡玉道:“大夫如今不比往日了。要不我们私底下以师兄弟相称,但在人前还是互称官职,免得他人好奇还要一一解释。‘师姐’二字更不要提了。”

  李光弼想了想答应了,又问她:“朝廷没人了吗,为何派你太常少卿出来送信?”

  菡玉笑道:“我是听说师弟自己带兵打仗了,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投奔,死乞白赖才从陛下那里求到了这份送信的差使呢。”

  李光弼了然道:“是不是不想在朝堂上蹚浑水了?”

  菡玉赧笑道:“师弟心如明镜,什么都瞒不过你。现在外头乱得很,史思明一听你出了井陉关,定会立刻来袭,我可不敢这时候出去送死,没法回去向朝廷复命了。先在师弟这里避一阵子,师弟可要多多担待啊。”

  李光弼道:“在京城当过官就是不一样,都学会油嘴滑舌了。师兄文武双全样样精通,军中正缺这样的人才,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什么样样精通,样样稀松还差不多!”

  他们师兄妹三人,李泌尚文,李光弼崇武,菡玉两样都学了点,哪一样也不拿手,都是半吊子。

  菡玉止住笑道:“我虽然文才武功都不如人,但有一点长处却是放眼三军无人能比。”

  “哦?什么长处?”

  “我不怕死!”她豪迈地拍拍胸口,“师弟,以后要是有什么危险的任务只管派我去!”

  “好……好兄弟!”李光弼轻捶她一拳,“你有这等异能,又有无畏之心,将来定能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菡玉心中也生出几分豪情来,在朝中积压胸臆的闷气一扫而空。

  二人携手坐下,忆起当初同门学艺的日子,谈到分别之后种种际遇,都是感慨万千。菡玉叹道:“师弟,如今你可是得偿所愿了。”

  李光弼大笑:“区区几个官职,不过是虚名而已!等拿下范阳、取得安禄山项上人头时,才算得偿所愿!”

  菡玉也颇为激动:“等师弟拿下范阳,我帮你扛旗插上城楼!”

  “好,一言为定!”李光弼拊掌笑道,“要把官军大旗插上范阳城楼,不是一日两日可以办到的,还须从长计议。眼下我倒想问问你,有没有办法把我军的旗帜,插上饶阳城楼?”

  菡玉道:“师弟这题出得太难了,饶阳我没有把握,不如先就常山?”

  李光弼来了兴致:“常山?这题也不算容易啊。常山经前太守颜杲卿多次修葺加持,城坚池固;被叛军攻克后,安思义率胡军驻守其间,另有团练兵三千余人,合起来有五千之众。我军要攻常山,一时半刻难以攻克,而史思明离此地不过二百里,援军一日可达,届时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菡玉反问道:“史思明若来救常山,不正好解了饶阳之围?”

  李光弼挑眉问道:“听你语气,似乎拿下常山已是成竹在胸。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妙计能速克常山?”

  菡玉笑道:“说不上妙计,借花献佛而已……”

  话未说完,帐外报说有常山来使求见。

  李光弼略感诧异,看了一眼菡玉,她向外挥手一指:“这不,办法就来了。”

  来使被侍卫引入帐中,竟是一名身着唐军战袍的武将,进帐便对李光弼下拜,全是下属礼节。

  原来常山的五千驻军中,三千多团练兵都是太守颜杲卿旧部,此次听说官军东出井陉,不等李光弼率军前去攻打,便自发起义杀死胡兵,将叛军将领安思义绑缚,开城出降。

  官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常山,李光弼自然喜出望外,连忙扶起常山来使,抚慰一番,问道:“安思义现在何处?”

  来使道:“末将已将他绑至行营外,等候大夫发落!”

  李光弼命他将安思义带进营来,一面密令下属前往常山打探究竟,回头对菡玉道:“你真是神通,怎会料到常山必会出降?”

  菡玉道:“颜太守忠节不屈,其部下都是忠勇之辈,因城破不得不投降叛军,但都心向朝廷。颜太守被缚东京,死于安禄山之手,常山将士更是恨叛军入骨,若非孤立无援、力量悬殊,早为颜太守报仇了。这次见朝廷大军抵达,自然更无归顺叛军之心。”

  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心中却暗想: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当然料得准。

  当初小玉刚被师父收容时,从长安前往衡山,经过河北,师父顺道带她见了一见这位同门,因此清楚记得常山不战而克之事。当然那时候的李光弼是正儿八经的师兄,没被她横插一脚占辈分长幼的便宜。

  常山既下,叛将安思义也向李光弼投诚,表示愿意为他献策献力对抗史思明。李光弼以礼相待,移军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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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思明闻说常山失守,果然立解饶阳之围来救常山。次日天还未亮,先锋已至。

  菡玉一路奔波疲惫不堪,睡得迷迷糊糊被李光弼从被窝里揪出来:“史思明来了,快起来,把这个穿上。”将手里东西扔她身上。

  菡玉坐起一看,是一套精细致密的精钢盔甲。“我不需要这个,还是给其他将士用吧,给我刀枪弓箭即可。”

  “你是想被刺成马蜂窝还生龙活虎地站在城头上,把史思明吓跑吗?”李光弼揶揄道,将手中长剑扔给她,“刀剑无眼,一会儿我不能时时顾着你,自己小心。”

  菡玉叫住他:“你也多加小心。”

  “放心,我决不会倒在史思明前头!”李光弼朗声应道,阔步走出门外。

  菡玉匆忙起身,持剑而出,一边跑一边穿上盔甲。

  街上都是赴战的士兵,□□手去城楼,步骑往城门,步声隆隆疾而不乱。不到一刻钟,一万多人便尽数各就各位,准备迎战。

  菡玉赶往城头,正碰上士兵带着安思义也向城楼去。安思义仍穿着昨日的胡服便装,无甲遮身,脚步迟滞不肯上城楼。

  菡玉喊道:“安将军留步!”追上安思义,把自己穿了一半的盔甲脱下来递给他,“城头露于敌人弓箭之下,将军这身胡服太过惹眼,还请穿上盔甲,以策安全。”

  安思义熟知史思明底细,明白自己一上城楼,要是被史思明看见,定会首先想办法将他射死,因此逡巡犹豫不前。他接过菡玉脱下的盔甲,也看出这件质地非同一般,一时神色交杂难言:“那吉少卿你……”

  菡玉道:“我再去领一件便可。”又对士兵道:“保护好将军。”

  安思义低头道:“多谢少卿。”迅速穿好盔甲,和士兵一同爬上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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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军交战,安思义果然诚意归降,对李光弼倾囊相助。

  李光弼所率朔方兵长途跋涉而来,难敌史思明精锐,准备避其锋芒守城不出。安思义却建议说,史思明善用骑兵当先冲锋,大军继之,胡人锋芒虽劲却不能持重,若不能速克获胜,很快就会士气沮丧人心离散,应当趁大军未至时全力击退其骑兵前锋。

  第二日天未亮,史思明骑兵已至常山城下。李光弼先命裨将张奉璋带步兵五千出城迎敌,双方在城下胶着鏖战,叛军围堵城门不退。

  安思义再献策,出五百弓箭手于城墙上一齐放箭,矢落如雨,叛军不得不离开城门后退。

  见叛军退远,李光弼立即撤下弓箭手,换上射程较远的弩机手,一千人分为四队轮流发射,箭矢不停,令叛军无法接近城下。叛军多次以骑兵来袭,都被弩机手击退。

  史思明来势汹汹,首攻受挫,果然如安思义所说气焰大跌,之后的进攻便有疲软之势。从寅时一直打到辰时,常山城墙岿然不动,叛军却死伤惨重,只得收军退于道北,等候步兵支援。

  此时有乡野村民赶入城中来报,说叛军的五千步兵从饶阳出发,昼夜兼程疾行,在九门南面的逢壁停进不前,估计是要在那里休息。

  李光弼拊掌大笑:“真乃天助我也!”再命张奉璋领步骑各两千,偃旗息鼓,沿滹沱水悄悄行进,前去歼灭这股叛军。

  张奉璋抵达逢壁时叛军正在吃饭,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将五千人全数歼灭,而官军仅伤亡七百余人。

  史思明见形势不妙,率兵退入九门等待后援,伺机而动。常山郡下辖九县,原先都迫于叛军淫威而不得不降,此时纷纷弃暗投明,仅有九门、藁城仍为叛军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