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作者:时久

  上元佳节宵禁连停三天,十六夜里依然如正日一般热闹。杨昭奉旨入宫陪贵妃等人宴饮去了,管不着她,菡玉终于得空出来去寻李泌。

  她猜度大哥说寄居的道观,十有八九是景龙观,观主是他们同一祖师爷的师兄,慷慨好客,以前史敬忠也曾长期借住此处。

  刚出崇化坊,她便觉察到身后有尾巴,策马快走了两条街也没甩掉。她不由心生腻烦,打马走上宽阔无人的大路,驻足回头道:“杨九,你出来吧。”

  杨九也不避讳,从墙头暗处现身,向她行礼。

  “你回去告诉相爷,我外出走访亲友,堂堂正正,他想知道什么尽可以来问我,不必派人鬼鬼祟祟地跟踪窥伺。”

  杨九一向是个木头脸,面无表情地回道:“相爷说如今兵荒马乱不安全,派小人跟随保护少卿,并非窥伺。”

  菡玉道:“长安城里哪有兵荒马乱?我自己也有武艺傍身,不用你保护,你回去吧。”

  杨九道:“小人只懂奉命行事。”

  杨九武艺高超轻功了得,她要跟着,菡玉就算骑马也甩不掉她。菡玉拿她没有办法,只好说:“那你好好在地上走,别飞檐走壁吓到旁人。”

  杨九一言不发,抱着剑从坊墙上跳下来,跟在菡玉身后。

  菡玉赶到景龙观,这不起眼的道观竟被禁军卫兵团团围住,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大驾光临。她找到守门的小道童一问,李泌果然住在此处,通报后引她入内。

  观内路上都有禁卫把守。菡玉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了,他们竟是在沿着禁卫辟出的道路行进。菡玉不由低声问引路道童:“小道长,不知这是哪位贵客莅临,如此严正肃穆?”

  道童回道:“是太子殿下与妃子夜游疲倦,经过我们观就进来休息游玩,好多人呢!”

  菡玉脚步一顿:“太子?”

  太子李亨与李泌是故交,难怪这一路走来全是卫士,显然他们去往之处也是太子下榻休憩之地。她想了一想,回头对杨九道:“既然太子銮驾在,我不好带你进去,你在外头等我吧。”

  杨九点点头,退到台阶下到门外等候。

  菡玉跟随道童一路走到内院,果然在院门口被东宫卫率拦下来。菡玉正想解释,里头有人道:“这是我师弟,让他进来。”

  卫士见开门说话的人身穿布衣,只是观里的道士,没有理睬他。

  李泌叹了口气,回头往屋内去,那厢太子已经发话了:“先生的师弟?还不快快请进来!”

  太子的命令卫士不敢怠慢,躬身把菡玉让进去。屋门敞开,她和里面的人一照面,双方都是一愣。

  屋内除了太子,还有良娣张氏、东宫宦官李辅国、太子之子建宁王李倓等人,都是东宫之属。除此之外还有一名陌生的少年,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看衣着像是奴婢下人,却和建宁王并坐。

  菡玉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少年发觉她注意到了自己,立刻低下头去。

  太子显然没有料到李泌说的师弟就是菡玉,众人一见她齐齐噤声,面色微妙。没有人开口,但是他们的神色表情不约而同地告诉她同一句话:怎么来了个杨昭的心腹党羽?

  菡玉便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建宁王反应最快,转头对身边的少年低声道:“十郎,你先退下吧。”

  被唤作十郎的少年叩首拜服于地,跪着退了下去。

  太子打破沉寂道:“原来先生的师弟就是吉少卿。孤想起来了,天宝四载先生给我写过信美誉这位师弟,孤引荐他去了集贤院,少卿还记得否?”

  菡玉拜道:“殿下伯乐之恩,臣铭记五内,不敢稍忘。”

  李泌一手放在菡玉肩上,道:“臣这个师弟性情耿介,我劝他和我归隐山林潜心向道,不要过问红尘之事,他一心报国偏要下山,在朝这些年只怕也吃了不少苦头,幸得殿下容纳照拂。”

  有了李泌的担保太子便放心了:“先生过誉了,孤只有引荐之功而已。既然先生有访客,孤来这景龙观叨扰已久,也该告辞了。”又转身问张良娣:“良娣玉体安好?可以出行否?”

  张良娣道:“妾身无恙了,这便出发吧,殿下莫为妾而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太子挽着良娣,起驾离开景龙观,李泌和菡玉拜别。

  等东宫卫率军士全都撤走了,菡玉才问:“太子为何会来景龙观?”

  李泌道:“太子携良娣夜游,良娣吹风不适,适逢经过景龙观,太子知道我在此处,驾临观中休整,顺带召见叙旧而已。”

  “是吗?”菡玉低着头,“那个十郎是谁?”

  李泌道:“是建宁王带来的,似乎是他器重的下人。”

  菡玉凝眉不语。

  李泌叹了口气:“玉儿,你不信我?十几年前陛下就欲授我东宫官职辅佐太子,我若有心参与朝政,还用等到现在?”

  菡玉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当然信你。如果连大哥都不信,那我在这世上也没有人可以信任了。”

  李泌拍拍她的肩,展开笑颜:“玉儿,我也信你。对了,你小师弟新加河东节度,东出井陉救助河北,这事你也知道了吧?我刚刚才听太子殿下提起。”

  菡玉不由忸怩起来:“既然他已经是方镇节度使,就别再提什么师兄师弟了。”

  李泌大笑。

  这“小师弟”就是郭子仪荐举的新任河东节度使李光弼,此时他还未创下赫赫战绩,籍籍无名,后世却是与郭子仪齐名的中唐名将,此为后话。

  其实李光弼年长李泌和菡玉十多岁,也并非修道之人,只不过师父在外云游时曾指点过他武艺兵法,李光弼执意要拜师,就成了两人的师弟。

  兄妹二人在观内叙旧言欢,饮茶论道,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朝堂之事。一直说到亥初时刻,菡玉才告辞离去。

  来时骑的马还在景龙观门口,杨九却不见了。菡玉差点忘了这茬,此时方后悔自己失策。如果索性带杨九入内,她当着太子禁卫的面未必能做什么;但是把她留在外头,谁还能管得住她去哪儿?

  菡玉牵起缰绳的手忽然顿住。

  她想起为什么会觉得那个十郎面熟了。他长得有点像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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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昭从兴庆宫回到相府,正好杨九回来复命。他白天忙得跟陀螺似的脚不沾地,夜里还要硬着头皮陪陛下贵妃宴饮游乐,喝多了酒,此时头昏脑涨,但还是打起精神问:“她去见李泌了?”

  杨九回道:“少卿去了景龙观,与李泌会面。”

  杨昭一手撑着脑袋:“就他们两个?”

  杨九道:“太子与良娣恰好也在观中。”

  “太子?”他眼神一动直起身来,细思片刻,“除了太子和良娣,还有什么人在场?”

  “还有太子的左右率府卫、建宁王、东宫宦官。”

  杨昭追问道:“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人?”

  杨九低下头顿了一顿:“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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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菡玉从兴庆宫出来,又迎面撞见杨昭。

  最近她似乎只要一出京兆府衙,总会不期然地和他“偶遇”。今日特意打听了他有事在身才偷偷来兴庆宫请旨,没想到还是被他逮着,心里暗叫不好。

  杨昭笑吟吟地走近来:“刚见完陛下出来?你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府衙里,是什么大事把你请出来了?”

  菡玉心虚,听他的话便觉得句句有刺,犹豫着是该主动托出还是等着他兴师问罪,一时没有言语。

  杨昭见她不理睬,又道:“我倒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加封河北道采访使、魏郡太守,制书已下,大约明日朝上便会通告百官了。”

  菡玉更加笃定他是问罪来的,看他笑容满面,一点都瞧不出要发怒的样子,吃不透他到底要怎生耍弄她,不如自己认了干脆。

  她摸了摸袖中那纸任命制书,刚要取出,他突然问:“李光弼是你另一个师兄,对不对?”

  菡玉问:“你怎么知道?”手一停,制书也没有拿出来。

  “你自己提过的。”杨昭见她疑惑,又补充道,“那年杨慎矜案,你在大理寺牢中,河东节度使王忠嗣也正获罪下狱,你向他提起的,说你的同门师兄弟李光弼在他麾下。”

  菡玉这才忆起确实在牢中遇到王忠嗣,偶尔攀谈提起,没想到这么点小事也会传到杨昭耳朵里,他还一直记着。

  那么早……

  不过他不知道李光弼是师弟而非师兄,看来确实是当时留心,并没有特意去调查过她的师门。

  杨昭凑近她,放低了声音:“玉儿,我欠你大师兄的那份,在你二师兄身上补回来了,你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吧?”

  原来李光弼加官晋爵是他出的主意。菡玉讷讷道:“我哪有生气。”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还以为自己尚不知道此事。

  “听你的语气就知道还在赌气。这次就当我将功折罪,你要是还不满意,回头我立刻给你大哥安排一个职务,你说哪个……”

  “不必了。”菡玉打断他,“大哥已经回衡山去了。”

  “玉儿,”他盯着她,“你到底在气我什么?自打你回来之后,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看,以前你对我可没这么挑剔。”

  菡玉怕再与他纠缠下去又要横生枝节,夜长梦多,低头思忖着如何应付:“你说呢?”

  “要我说?”他笑了出来,“大概是爱之深而责之切吧。”

  菡玉的脸忍不住红了,更兼心虚歉疚,脑袋几乎垂到胸前:“相爷,你是不是还要进宫去见陛下?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回去再说……”心下又羞又愧,恨不得夺路而逃。

  杨昭依依不舍地放开她:“那我回头再去找你。”

  菡玉轻轻点一点头,他的手一挪走,便立刻转身逃也似的飞快跑开,那模样只能用落荒而逃四字形容。

  杨昭以为她是脸皮薄害羞,只顾着欢喜,不疑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