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作者:时久

  “陛下亲征,令太子监国,这对我们杨家意味着什么,想必二位姐姐比小弟更为清楚。”

  韩国夫人惴惴地看了虢国夫人一眼:“太子只是监国,陛下仍是一国之君,内廷有贵妃,朝堂有六弟,太子也不能对我们怎样吧?”

  杨昭道:“陛下春秋已高,太子监国掌握朝政大权,待陛下凯旋时太子羽翼已丰,岂会甘心拱手还政?太子素来不满外戚隆宠得势,一旦他得了天下,我等命不久矣。”

  韩国夫人有些慌张:“六弟,真有那么严重?这、这朝政大事我们妇道人家也插不了手,你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我们姐妹几个都要倚仗你。”

  杨昭道:“大姐此言差矣。贵妃才是咱们杨家的顶梁柱、大伙儿的倚仗,小弟不过是受陛下、贵妃荫泽罢了。”

  韩国夫人问:“那六弟的意思是……”

  杨昭直言道:“此事还要劳烦贵妃出马,劝说陛下打消亲征的念头。小弟来见二位姐姐,就是期望姐姐入宫请动贵妃。”

  韩国夫人道:“贵妃向来谨守后宫不干朝政,阻挠陛下亲征……恐怕她不会答应。”

  杨昭道:“丈夫要上战场,女眷担忧不舍,有何不对?何况陛下春秋已高,实不该再受行军颠沛之苦。贵妃爱护陛下之意,陛下也必感怀在心。”

  一旁一直冷然不语的虢国夫人忽然道:“六弟,我们妇人不懂朝政,全听你的,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陛下到底想不想亲征?”

  杨昭笑道:“三姐平素冷冰冰的不爱理人,却总是能一针见血。前方连连失利,士气低迷,陛下放出亲征的话来,只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而已。逆胡锐不可当,连高封这样的名将都节节败退,何况是养尊处优、多年未识兵戈的陛下?”

  韩国夫人道:“既然如此,不必贵妃劝说,陛下也不会亲征,何必去蹚这浑水……”

  杨昭道:“朝上小弟自会力争。只是朝中拥护太子、想借机上位者不在少数,后果未为可知。有贵妃先行规劝,陛下点了头,就好办多了。”

  韩国夫人还想推辞,被虢国夫人冷声打断:“贵妃认了个三镇节度使做干儿子,如今还造反了;哥哥是当朝宰相,这朝中多少咱们杨家的人,还真能择得一干二净?陛下心里有数的。”

  韩国夫人被她说得脸色一阵青白:“我……我老了,只想过些稳妥日子。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韩国夫人先上了车,虢国夫人慢了两步,低声对杨昭道:“你可掂量准了,贵妃素与太子井水不犯河水,也有不预政的美誉,这回为了你两样都丢了。”

  杨昭笑道:“是小弟的不是,牵连众多姐妹。只是牵连也牵连了,还得靠姐妹们提携帮衬小弟。三姐要怪罪,等过了这个难关,随三姐处置就是。”

  虢国夫人微微一笑,偎近他道:“此话当真?任我处置?”

  杨昭退开一步,顾左右而言他:“小弟若有十分把握,也不需劳烦姐姐和贵妃了。陛下如今是六分贪安、四分意气,孰长孰消很难说。有贵妃动之以情,这六分筹码就可加到十分了。”

  虢国夫人睨他一眼,未再多说,随韩国夫人上车。

  三人一同进宫,韩国、虢国夫人先入后宫劝说贵妃,杨昭则托他事前往皇帝处。

  他带着潼关奏求朝廷增发粮草的表疏,想就此事扯到亲征上,入见时正碰到太子请求皇帝收回成命,自请领军出征。父子俩为这亲征的事相持不下,倒省了他的麻烦。

  太子正说得慷慨激昂面红耳赤,见杨昭进来,立即收敛噤声。

  李林甫当权时数次寻找事端欲谋害太子,杨昭也是李林甫的帮凶,太子对他自然忌惮生隙。待杨昭登上右相之位,外戚权重,更为太子所不容。陛下亲征太子得权对杨昭不利,让太子出征建立军功,也不是他乐见的。

  皇帝连声道:“右相来得正好,快来帮朕劝劝太子,叫他打消上战场的念头。战场岂同儿戏,太子自幼长于禁中不识兵戈,怎能赴沙场涉险。”

  太子道:“陛下爱护儿臣,不忍儿臣赴险,儿臣又怎忍陛下受此劳卒?儿子正当盛年,苟安于内庭,却叫父亲去战场杀敌,是大不孝也!”

  皇帝道:“朕明白你一片孝心,正因你年富力强,才让你担监国大任,趁此机会历练一番。待朕凯旋,天下大定,便将帝位禅让于你,安享天伦。”

  太子大惊失色:“这如何使得?陛下在位近五十载,政绩斐然世代昌盛,如今天命人心皆归陛下,陛下竟要弃臣等而去吗?”

  杨昭垂首站在一边默然不语,看着这父子俩你来我往地打太极。

  皇帝叹道:“朕廿八岁初登大宝,历经四十余载,而今已是古稀残年,精力不济,倦于忧勤。去年秋天朕便有意传位于你,又逢水旱相继,朕不欲将灾祸遗留给子孙,想等丰年再行内禅。不料逆胡横发,山河蒙难,朕种下的因,自当由朕去平这恶果。将一个太平天下传到子孙手里,方可高枕无忧。”

  太子泫然欲泣:“陛下拳拳之意,儿臣受之有愧。儿臣生于皇家,虚长这些年岁仍碌碌无为,还不如寻常百姓,至少可以日日侍奉父母近侧。”说着说着,两行眼泪当真流了下来。

  皇帝连连叹气,无奈地瞥了杨昭一眼。

  杨昭便上前来,踱至太子身旁,长声道:“陛下春晖爱日,太子孝心可鉴,让微臣又是感怀又是汗颜。平乱□□本是我们武将文臣的分内之事,做臣子的未尽其责,却让天子和储君忧心伤神。微臣只恨自己当日从了文职,若一直在军中效力,此刻必能解陛下、太子之忧了。”

  皇帝道:“右相若屈居行伍之中,哪能像现今这般一展长才。行军打仗自有武人担当,我大唐十道节度,拥兵数十万,还怕没有将帅良才?”

  杨昭接道:“陛下所言极是,军中人才辈出,臣若投身行伍,怕也只能当一名小小兵卒。如此陛下与太子都无须忧虑了,更不必以万乘之尊、千金之体犯涉险境。”

  皇帝听他这话并未立即反对,而是蹙眉思量。这时就听殿外传来喧哗之声,间杂女子泣诉。杨昭心下明白是贵妃到了,加之皇帝反应,让他心头一块大石也八分着了地。

  皇帝听闻贵妃突然离开后宫来到前殿,连忙迎出去。贵妃不仅一身缟素,簪饰全无妆面尽毁,泣涕伏于阶下,还捧了一抔黄土撒在面前,额抵黄土,芙蓉玉面泪痕斑斑,煞是可怜。

  皇帝大惊失色,蹲下扶着贵妃双手连问:“妃子快快起来!这是何故?”

  贵妃不肯起来,泣道:“妾听闻陛下将御驾亲征,以万乘之尊临凶危之地。妾受陛下恩情隆重,岂忍远离左右,让陛下独往凶境?只恨妾身为女子,不能随行军中,宁可碎首阶前没入黄土,魂魄时刻伴随陛下,好过日日倚门望盼担惊受怕!”说到伤心动情处,珠泪涟涟,宛若梨花带雨,看得皇帝心疼不已。

  皇帝当即道:“妃子爱朕护朕之心、众卿的心意,朕都明白。罢了罢了,朕已是行将就木的老朽了,老骥伏枥,也不过空有千里之志,哪能像年轻后辈一样建功立业、沙场扬威呢?”

  贵妃这才止住哭泣。太子、宰相等人都道:“陛下保重圣躬方为社稷之福,幸甚!”

  皇帝道:“可是东都失利士气低迷,朕若不亲征,谁可担此重任反败为胜呢?”

  杨昭道:“封将军虽失利,尚有高副元帅在后,退据潼关之险,暂时无忧。”

  不提倒好,一提高封二人皇帝便一肚子气,怒道:“封常清大言不惭失落东都,高仙芝更是不战而败,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此二人徒具盛名,不提也罢!若不是临阵换将有损士气,又念在高封是我社稷功臣,这失地之责岂能不究!这回先记着,容他二人立功补过。”

  杨昭道:“高封二位将军存着将功补过之心,必能振奋意气,力挫强敌重树军威。臣昨日去拜访西平郡王,见他仍抱病在床,还担心高封之后难寻与安禄山匹敌之大将呢。”

  皇帝听他提起,便问:“哥舒近况如何,仍为风疾所扰吗?”

  杨昭回道:“郡王风疾已近痊愈,只是他心忧国事,听闻洛阳败绩,气急攻心险些复发。如今只有些气淤之症,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皇帝点点头:“希望他早些痊愈才好,唉。”回头挽起贵妃,同回内苑。

  所谓亲征之事,刚开个头便就此作罢了。皇帝又命宫人重为贵妃整妆,并于当晚设宴,令韩国、虢国夫人都来相陪,安慰贵妃。

  至此自然没他的事了,杨昭寻了个借口退下,独自出宫回省院去。

  腊月的天气已极是寒冷,兴庆宫花园里处处可见前日的残雪痕迹。河里早结了冰,一直冻到河底,桥上的白玉栏杆也像冰柱一般,靠近了只觉丝丝的凉气。

  河里有贵妃的黑珍珠,陛下与贵妃的定情信物,扯断了丝线,一颗一颗落进河底深处。那时他就是站在这里,那时也并不只他一个人站在这里。

  俯身于栏杆之上,他双肘撑着石栏,手笼进袖筒中,触到那份没有用上的潼关求粮草的表疏。指尖划过缎面封皮,柔滑而冰凉,就像那些硕大的珍珠。丝缎渐渐被他的指腹所温暖,又像她颊侧的肌肤,让他缠绵流连不去。

  他深深呼吸,吐出的气在寒风中化作袅袅的白雾,一瞬间迷茫了眼前,转瞬又消散不见,踪影全无。

  她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他不知道,也尽量避免去想,只想相信她说的,等她回来,很快。也许就在下一个呼吸间,她便会像那无形的白雾,幻化而现。

  “相爷。”

  杨昭以为是幻觉,紧接着那不辨雌雄的声音又喊了一声。

  他惊喜地转过身去,白雾缭绕中隐约只见一抹细长人影,暗色便服衬着皙白肤色。他心中一荡,向前一步颤声唤道:“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