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作者:时久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甲子日,安禄山率所辖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军队,会同降服的同罗、奚、契丹、室韦等部共十五万人,号称二十万,以奉密旨讨伐奸相杨昭为名,反于范阳。

  李唐开国百余年,经贞观、开元盛世,海内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识兵革战乱,乍闻渔阳颦鼓,远近惊骇莫知所从。河北属安禄山辖境,诸郡县望风披靡,郡守县令或开门迎敌,或弃城逃匿,或被叛军俘获屠戮,无敢抵抗者。

  太原首先向长安发出急报,道安禄山反叛,其部下何千年等人劫持了太原尹杨光翙。此时皇帝犹深信禄山不疑,斥上奏者忌恨安禄山而谎报捏造。

  又过五日,诸方战报送到长安,皇帝方知安禄山造反已成事实,召宰相至华清宫商议。

  韦见素本准备和杨昭一同前去,临行却寻不着杨昭,只使人告诉他先行前往,右相稍后即至。韦见素素无主见,这下心里越发没底,忐忑不安地前去华清宫见驾。

  华清宫内歌舞消歇,比几日前冷清了许多,但依旧是井然有序,不见丝毫战乱带来的惊慌。千里之外的战火对远在京师的人来说,不过是几纸文书而已。

  韦见素正在华清宫前犹豫着是等杨昭来了一同入见,还是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先顶一会儿,忽听宫使高唱“宣安西节度使封常清觐见”。韦见素顿时捞着了救命稻草,连忙拜递求见,紧随封常清之后入内见驾。

  兵乱突起,眼下最急需的便是强兵良将。封常清出身贫寒,自荐于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而入军中,累迁至安西节度使,虽不及高仙芝名震西陲,但也累积了不少军功。此番入朝正是及时,应了这燃眉之急。

  封常清先一步入殿,韦见素入内时,正听到皇帝在问封常清平叛方略。封常清洋洋大言道:“如今天下太平已久,故而人人见贼畏惮。逆贼初出顺捷所向披靡,往后必殆。臣请即刻诣东京,开府库、募勇士,挥师跃马渡河,不出几日,必取逆胡首级献与陛下!”

  皇帝龙颜大悦,见韦见素也到了,转而问道:“左相以为如何?”

  韦见素听封常清如此大言不惭,一人把担子都挑了,自是心下甚喜,附言道:“封将军言之有理,逆贼只是一时气盛而已。百姓受陛下恩泽,四海升平安居乐业,人心所向尽属陛下。朝廷既得人心,又有封将军如此良将,平叛指日可待。”

  皇帝大喜,当即任命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去把安禄山手中的范阳、平卢等地夺回来,命韦见素当场修制书以告天下。

  韦见素想起杨昭尚未到场,犹豫道:“陛下,新改两镇节度,如此大事是否该知会吏部……”

  皇帝道:“眼下封卿正是领军出师的最佳人选,想来右相也不会有异议。朕已派人去催了他两次了,到现在也不见他人影,不知道忙什么分了心思。”

  韦见素自己也不知道杨昭行踪,只好沉默不语。待他和翰林待诏一同修好草制制书,才听内侍通传右相抵达华清宫外。

  杨昭行色匆匆,一进殿看见封常清,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皇帝告诉他将派封常清挂帅出征,没说已草制制书,问他的意见。杨昭回道:“臣见以往高将军出征,封将军常留守后方以为协助,使高将军顺利拿下达奚、小勃律等部,二人扬长避短协作无间。此番若能得封将军坐镇后方,必可一展将军长才,事半功倍。”

  皇帝道:“让封卿留后,谁去前线击贼呢?”

  杨昭立即道:“哥舒将军可往。”

  韦见素这时明白了,杨昭迟迟不来,定是去会哥舒翰了。

  高仙芝、封常清这些在安西起家的将领一直与杨昭关系疏远,说好听点是井水不犯河水,说难听点就是不屑与他这外戚权臣为伍。而哥舒翰却是一早就与他交结,利益互持,这挂帅平定叛乱的大功,杨昭当然不希望被封常清抢去。只可惜哥舒翰年事已高,年初不幸在回京路上中风,一直留在府中养病,闭门不出。

  皇帝道:“哥舒宝刀未老威震四方,若不是罹患风疾行动不便,的确是出征首选之将。”

  杨昭道:“哥舒将军休养半年有余,已近康复。他向来不齿安禄山行径,不与其同列,由他挂帅讨伐安禄山最合适不过。”

  皇帝道:“区区胡贼何足挂齿,不必劳动哥舒带病行军。朕已加封卿为范阳平卢节度,收复失地不过顷刻旬日,卿但在长安等着捷报佳讯吧。”

  杨昭回首看一眼封常清,冷冷道:“若封将军真能旬日之内击退逆胡,则万事安矣。”

  封常清意气正昂,方才又对皇帝夸下海口,哪能对杨昭示弱。加上他不知安禄山底细,轻敌自负,立即道:“若不是范阳路途遥远、朝廷兵力不足需募新兵,旬日克敌平叛又有何难?”

  杨昭道:“那依将军之见,多少时日才够?”

  封常清被他噎得一愣。杨昭咄咄逼人,定要他说个实数,说多了怕皇帝不高兴,说少了万一达不成,可是不小的罪名。他转向皇帝道:“陛下请予臣十日前往东都募兵,届时挥师北上,平河东、收范阳,取胡首献阙下!”

  皇帝给他个台阶下:“新募兵丁哪能即刻上场杀敌,封卿不可操之过急。洛阳四战之地,难以出战,唯北黄河、东武牢可守。封卿但据守东都操练新兵,待朔方援兵抵达再反攻退敌。”

  杨昭道:“黄河严冬冰合如平地,洛阳无险可依,只怕守也不易。”

  封常清道:“东西两京乃天子行辕,宫阙寝陵所在,常清纵粉身碎骨,也绝不让东都寸土为贼所染!”

  杨昭道:“将军一心为国死而后已,令人钦佩。不像下官羸弱文臣,有心为陛下平乱□□却无砥柱中流之力,至多空发一通豪言壮语,口说无凭而已。”

  封常清见他讽刺自己夸口空言,气得脸色发青,甩袖道:“军国大事岂作妄言?陛下,臣愿立下军令状,若是让逆胡过了黄河武牢侵染东都,不必胡贼动手,臣也不会回来见陛下了!”向韦见素求得笔墨,就要写军令状。

  皇帝见他俩闹上了意气,正要劝阻,杨昭先道:“将军有此背水一战的决心,三军必士气大振!”

  皇帝转念一想,封常清有此意气,现在退缩令他颜面气势受损,并无益处。不过是守个东都而已,还不是十拿九稳。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即使不立军令状,封常清也是活罪难饶。于是未加阻拦,看着封常清下笔成书。

  第二日制书颁下,封常清立刻前往洛阳,开府库招募士兵,十天即募得六万人,令朝野上下信心倍增。封常清更是志得意满,屯居洛阳,断洛阳东北黄河上的河阳桥,做守御之准备。

  皇帝从华清宫返回长安,第一件事便是将在京为质子的太仆卿安庆宗斩首示众。安庆宗死得倒不冤枉,可怜嫁给他的荣义郡主本是金枝玉叶,无端叫安氏父子连累,被赐自尽。

  次日,以荣王李琬挂名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统帅诸军东征。高仙芝部下加上京畿新招募的天武军合计五万人,于腊月初一发长安,屯于洛阳西面二百里处的陕郡,背靠潼关,作为封常清的后盾。

  腊月刚至,黄河上结起薄冰,不能渡人,因此封常清斩断河阳桥以拒叛军。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叛军入夜前将破船枯草树木等成捆投入河中,一夜冰结有如浮桥,十余万大军从灵昌悉数过河,横扫灵昌郡。

  陈留太守开城投降,安禄山入城后听闻儿子安庆宗已死,大怒,将陈留近万降兵尽数屠戮泄愤,斩节度使于军门。暴虐行径,百姓闻之色变。

  叛军既过黄河,一路西进所向披靡,官军无一胜绩,恶报频传。

  腊月初七,安禄山至荥阳,离武牢关仅五十里,距洛阳则不足二百里。翌日即攻陷荥阳,命部下田承嗣、安忠志、张孝忠为先锋,率精锐骑兵进攻东都洛阳,与封常清会于武牢关。

  不幸被杨昭言中,封常清长于后勤,冲锋陷阵正是他短处,以仓促间招募来的六万东都子弟对抗安禄山铁骑精锐,一触即溃损兵过半,武牢关失守。

  封常清收拾残兵且退且战,兵败如山倒。武牢失守,官军退往洛阳,中途被叛军追及,战于葵园,又败;退至洛阳上东门,又战败,叛军攻陷洛阳烧杀抢掠,官军无力阻挡。封常清被逼至都亭驿,又败,退守宫城宣仁门,最后几被赶尽杀绝,推倒禁苑西墙才得以逃走。

  封常清率残部至陕郡,告知高仙芝叛军锐不可当,陕郡也无险可守,不如退守潼关。高仙芝听从他的建议,但撤退时又被叛军追击,仓皇而逃不成队伍,士兵战马互相践踏,不战而死伤甚众,可说是狼狈至极。

  官军退入潼关内,凭借潼关铜墙铁壁,总算将追兵阻挡在外。幸好安禄山攻下洛阳后志骄意满,谋划称帝而未乘胜追击,官军才得以喘息休整。

  官军惨败、洛阳失守的消息传到长安,皇帝龙颜大怒。安禄山原本是最得皇帝宠爱信任的将领,谁知他竟举兵造反,令皇帝颜面扫地;此番皇帝重用封常清,以东都洛阳托付,不料封常清只支持了四天,就将整个东都输给了安禄山;连名将高仙芝也不战而退,雪上加霜,偌大的朝廷竟无一员猛将力挽狂澜。

  皇帝震怒之下,不顾自己古稀高龄,执意要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