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作者:时久

  菡玉回到自己院里,早早地睡下了。一路上她心情都很平静,躺在卧榻上也没有再想关于杨昭的事,就算彻底了断了。

  然而觉却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了之后又连着做噩梦。那梦就好似自己以前的经历一般真实,却又乱七八糟地串在一起。

  许多年前曾暗暗恋慕过的人,她几乎已经将他淡忘,竟入她梦里来。他叫什么?哦对了,卓月。连姓名都快遗忘了。

  起初她叫他恩公,后来叫他卓兄。他长什么模样?从未见过正脸,只记得一袭黑长斗篷遮住全身上下,来去如风行踪不定,所以梦中他就彻底成了一抹黑影。

  她悄悄地仰慕着他,如兄、如父、如师长,还有一些少女隐秘的悱恻情怀,或许都称不上是男女情爱。他救了她的命,带着她在战乱中艰难求存,最后甚至牺牲了性命将她送来这里。天宝四载,歌舞升平盛世煌煌的大唐长安……

  倏忽之间,她终于看到了他斗篷遮盖下从未见过的脸,赫然竟是杨昭。惊鸿一瞥,在视野中一闪而过,又变成一片模糊的暗影。

  梦里的一切都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从人世间消失了,她依然感到悲伤,那悲伤也是朦胧的,辨不真切。

  这梦做做停停,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身处梦境,什么时候又是真实。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听到一点动静,迷蒙地睁开眼,看到榻前不远处站了一个人在翻衣柜,似乎是芸香,也或许是小鹃。

  菡玉半眯着眼问了一句:“在找什么呢?”

  那人回道:“少卿这件白衣上染了一点污迹,我拿去洗一洗。”

  她仍没听出到底是芸香还是小鹃,只道:“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

  那人道:“现在才戌时,还不晚。就脏了一小块,搓一搓就好,不用全洗,一夜肯定就干了。”

  菡玉这才听出那是芸香,想跟她说句话,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脑子里刚想着,才戌时呀,就又睡过去了。

  这回的梦境变了模样,不再是朦朦胧胧的。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独自一人流落在外的时候。兵荒马乱,风餐露宿,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耳边始终萦绕着各种各样的声响,有风声,有马嘶声,有哭泣声,还有许多声音混在一起的嘈杂,让她睡不安生。到后来那嘈杂声越来越响,夹着打骂和女子的哭喊,就像真在耳旁一般。

  “少卿!你快醒醒!快醒醒!”

  菡玉正被噩梦折磨,忽然觉得有人推她,喊声带着哭腔。她这才醒了,睁眼就见小鹃站在榻边,脸都哭花了,一边抽噎一边推搡她。

  菡玉回过神来,听到屋外传来打骂哭喊的声响,竟不是梦中的幻觉,忙问:“出了什么事?”

  小鹃抹一把眼泪,泣道:“少卿,你快去救救芸香姐吧,她快要被裴娘子打死了!”

  菡玉吃惊不小,连忙披衣下地,和小鹃一同出门去。动静是从院墙那边传过来的,而墙的那边就是杨昭书房。菡玉不及多想,匆忙赶了过去。

  书斋大门敞开着,门口站着几个裴柔身边的侍女,还有数名家丁,探头探脑地往书房里观望。阵阵哭叫就从书房里传来,还伴随着杖责的闷棍声。那哭喊声正是芸香的声音,到后来就变成了惨叫,嗓子都喊哑了,撕心裂肺分外可怖。

  “住手!”菡玉拨开门口围观的众人冲进书房,只见芸香披头散发趴在青砖地上,衣衫零落破烂,两名家丁各持一根手腕粗的棍子对其责打,腰下已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周围站了一圈人,都是裴柔带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其间。

  持杖的两名家丁看到菡玉进来,都不由得住了手。芸香已经奄奄一息,叫也叫不出来了,伸出手去抓住菡玉的脚踝,握着再不肯放手,嘴里含含糊糊地哀求:“少卿救我……”

  裴柔搬了一把小胡床坐在正中,优哉游哉地摇着团扇:“谁让你们停了?继续打,打死为止。”

  那两名家丁不知该听谁的,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动手。

  菡玉上前道:“娘子,芸香她向来本分规矩,做事也尽心尽力,这回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要受此重责?”

  裴柔冷笑一声:“吉少卿倒是好心,还帮这贱婢说话,气量果然非我等女流可比。她做了什么对得起少卿的事,你倒是自己问问她看?”

  菡玉见他们在杨昭的书房里这般闹腾,本就心存疑惑,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向地上的芸香看去。芸香本是握住她的脚踝哀哀地望着她,这会儿也放了手,默默偏过头去。

  忽听得人群之外一个糊里糊涂的声音喊了一声:“菡玉……”

  菡玉听到那声音,心下一颤,转身看向声音来处。

  四周围着的人立刻让开。书房的最里面,坐榻上躺着的烂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人,正是杨昭。坐榻四周扔了一地的空酒壶,还有一些零散的白色碎布片。他抓住近旁一名素衣婢女的衣襟,嘴里含糊地嚷着:“菡玉,玉儿,你别走……”

  菡玉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芸香身上染满血污、破烂不堪的白衣,扯得只剩了半件,但还是认得出是她的衣服。芸香穿了她的衣裳,他们……

  “先扶相爷回房。”裴柔也听见了他喊的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忙叫过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把杨昭抬走。她转而对菡玉道:“吉少卿,这贱婢趁相爷酒醉妄想李代桃僵勾引他,你说她该不该打?”

  菡玉背对房门,听着那模糊的喊声渐渐地远了,她深吸一口气转向裴柔:“娘子,芸香纵有千般不是也罪不至死。反正她图谋未果,也已经受了责罚,娘子就饶她一条性命,将她赶出府去罢了,免得喜庆佳节闹出人命来,沾染晦气。”

  菡玉开口为芸香求情,裴柔不好不答应。她从芸香身边经过,嫌弃地踢开芸香伸在外头血迹斑斑的胳膊,低头似对芸香说,又似说给旁人听:“这相府里任何时候都以相爷为大,他让我掌管府中杂事,我自然不能让人胡来,坏了上下尊卑的规矩。相爷若是喜欢谁,我不会妒悍不逊,自当成全美事;但是有不本分的自己妄想投机取巧飞上枝头,甚至算计蒙骗相爷,那就别怪我下手不客气。”说罢款款地莲步轻移,跟在杨昭后头送他回后宅。

  菡玉蹲下身,芸香却别过脸去不肯看她,泣道:“芸香没脸再见少卿了。”

  菡玉道:“芸香,你……”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便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对那两名家丁道:“芸香伤重,劳烦二位担待帮衬着些。”说着掏出荷包来。

  那两个家丁也心知肚明,连忙推辞:“芸香平时与我们都有交情,只是迫于娘子的命令才对她下此重手,心里头过意不去得很。少卿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她妥当安置好的。”

  菡玉谢过,叫来小鹃把荷包递给她:“你拿着这些钱,去请个郎中。”

  小鹃点点头。那两名家丁找来一块门板把芸香抬出去,小鹃在一旁扶着。从菡玉身边经过时,芸香突然伸手抓住了菡玉的衣袖,嘴巴动了一动。

  菡玉忙半蹲下去,耳朵凑到她面前。芸香道:“少卿,这次都怪我,是我自作聪明妄想攀上高枝,做出对不起你的事。相爷并非有意,他完全是把我当成了……”

  菡玉脸色一变,握住她的手道:“好了,你别多说话,好生歇着。”

  芸香哽咽道:“少卿也许会觉得我矫情,但我看相爷如此痛不欲生糟践自己,的确是心有不忍。他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可惜我无法让他……少卿,你连我都能宽容,不计较我犯的错,袒护相助;相爷对少卿用情至深,少卿却为何要这样伤他,不肯给他活路呢?”她落下泪来,放开菡玉,便被家丁抬走了。

  菡玉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许久才挪动步子,独自一人慢慢走回自己小院。出门的时候着急,忘了关门,风吹进房里,把书桌上零散的纸片吹了一地。她关好门窗,只点了一盏灯,就着微弱的灯光把地上那些纸片一一捡起。

  不期然闻到一股绵远的香气,她握着那张荷花笺,虽看不清上头的字,脑中却不由闪过那些诗句: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芸香说他用情至深,她也明白,这一生也许都不会再遇到这样用心对待自己的人了。她在乎他吗?当然也是有一些在乎的。她想起多年前那场懵懂不明的少女思慕,那个人永远地离开了她,那时的悲伤甚至都没有现在浓烈。

  然而一个“情”字,并不就是人生的全部。裴柔对他,难道用情就不深?在她之前,他对裴柔、对虢国夫人,难道就没有情?

  纵使罗敷不曾有夫,使君,也已有妇。

  她拈起那张荷花笺,凑到灯上点着。轻薄的笺纸极易燃,火光一闪就将它吞没了,又即刻暗淡下去。火苗舔上她的手指,将残存在她指间的那一小片页角也烧成灰烬。她抬头望着空旷昏暗的屋舍,任它烧着又熄灭,并没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