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作者:时久

  杨昭闯进菡玉院中,屋里却是空荡荡的,不见她的踪影。笔墨纸砚都还摊放在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荷花诗笺。他取过来一看,只见诗笺上写着“爱身以何为”等句,字体也是和那首《采葛》同样的簪花格,确是菡玉笔迹。

  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这是她的疑度,还是……他想起芸香说“她或许是有苦衷的”,略感疑惑,心头有什么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但他此刻一心只想找着她,也未多加思量,把那诗笺压回镇纸之下,出门继续寻找。

  一出房门,正看到旁边耳房出来一个小丫头,便叫过来问道:“吉少卿人呢?”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回答:“少卿去花园散步……”

  这么晚了,去花园散步?他转到屋后花园中去寻找,夜色晦暗,园中只有亭台廊阁下挂了灯盏,其余地方都是黑漆漆的。他几乎将整个花园寻遍,才在离菡玉院子最远的东北角听到低缓的笛声。

  杨昭心中一喜,顿住脚步,分辨出那声音就在数丈之外。隔了一片树丛,笛音断断续续,低沉幽远,如泣如诉,却是那支《镇魂调》。他取出自己的玉笛想和上一曲,笛子到了唇边,想想又放下了,怕惊动了她,于是手中拿着那管玉笛,轻手轻脚地向树丛那边走去。

  还未看清她在哪里,笛声戛然而止,一团耀眼的白光突然从声音来处向他袭来。那白光速度之快,竟让他来不及躲避,刹那间便到了跟前。焰光暴涨化作巨大光团,眼前瞬间一片亮白,刺得他睁不开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手中热度急速升高,像被投进了熔炉一般。他烫得吃痛缩手,“啪”的一声,笛子掉在地上。白光骤然熄灭,消失于无形。他一时适应不了光线的剧变,眼前仿佛还有一团一团的银白色光晕在忽闪。

  他闭上眼缓了一阵,才慢慢恢复过来,睁眼就看到菡玉急匆匆地跑来,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焦急地问:“相爷,你怎么样?要不要紧?伤到哪里没有?”

  他心里一暖,忍住右手手心里传来的钻心灼痛,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就是手被烫了一下。刚刚那团白光是怎么回事?”

  她不回答,执起他的手来查看。黑暗中看不清楚,正碰到他灼伤的手心。他痛得闷哼一声,又立刻咬牙忍住。

  “相爷,你的手……”她小心地抬起他的右手来,四周实在太暗,什么也看不清,她便拉着他往旁边有灯的长廊走去。

  “我的笛子。”杨昭拽住她,一边蹲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玉笛。

  “我来。”菡玉抢先一步捡起笛子,谁知碧玉雕琢而成的短笛竟滚烫如烙铁,手一触到立刻被烫伤。她低呼出声,急忙缩回手来,把烫痛的手指放到唇边。还未来得及吹,他也蹲下身来,抓过她的手去凑到唇畔。

  黑夜里看不清楚,他一时情急动作大了,嘴唇撞到了她的指尖伤处,让她再次惊呼了一声,想从他手里把手抽回来。他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也许是关心则乱,也许是不情愿就此放开,竟然张嘴把她的手指含住了。

  菡玉身子一晃,几乎站立不住。全身的毛孔好像一下全闭合了,紧紧地绷着,身周却冰冰凉的,甚至感觉不到衣料的触碰。她屏住呼吸,用力屏住,心口紧得仿佛绞到极限的绳索,再紧一分就要崩裂。

  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指尖向来迟钝的触觉却灵敏得仿佛紧绷的琴弦,任何一点触碰都能带来深远的回响。他口中温暖柔软的肌肤贴着她,那伤处不因灼烧而麻痹,反而好似脱去了坚硬的外壳,热得仿佛要烧起来,脆弱敏感得让她直想尖叫逃跑。他的动作极尽轻柔,舌尖从她指腹缓缓滑过,却仿佛最强力的磁石,牢牢地将她吸住,直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吃进去。

  去年的除夕夜,也曾有人温柔地抚慰她烫伤的手指,但是那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吉温和杨昭,相似的行为举止,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和蕴意……

  “相爷……”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却虚弱得像是告饶,“我没事……你放、放开……”

  他这才慢慢松口放了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是抿着唇将她的手指一点一点抽出来的,舌尖似乎还在她指腹上绕了一绕,她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

  菡玉缩回手,探到腰间去取汗巾,探了好几下才摸到。她用汗巾把那滚烫的玉笛包了,两人一同走到廊下灯亮处。

    “这笛子……”他一开口发现嗓子又干又哑,咳了一声才继续问,“这笛子怎么回事,怎会突然变得这么烫?还有刚刚那团白光,你看到了吗?”

  她含混地摇摇头,捧着他的右手凑到灯下去看。整个手掌心几乎全烫伤了,通红得好似烧熟了似的,直接碰到笛子的地方更是被灼得不成样子,指根处和四个手指的指肚最为严重,仿佛稍微一碰就能带下一块皮肉来。

  菡玉看着都觉得揪心:“必须立刻就医才行。”

  杨昭却没看自己的手,只是低头看着她:“没事的。”

  “这还叫没事?”她忧心如焚,拉着他往南面厅堂去,“你先去屋里歇着,我立刻去找郎中来。”

  “等等,”他拖着她不让走,“菡玉,等一会儿再走。”

  她拉不过他的力气,气急败坏:“还等什么?难道你不想要这只手了?”

  他坚持:“我……不想去别的地方,就想在这儿待着。”

  她气得跺脚:“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郎中来!”说着放开他就要走。

  他跨上一步,左手一抄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就势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再不肯放开。宽大的披风将两人都包住,围成一方小小的天地,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的世界。

  “你干什么?放手,我要去请郎中!”她扯开嗓门嚷道,生怕声音太小了底气不足会发抖。

  “不放。”

  她不知说他什么好,又不敢去掰圈在她腰上的手,也不敢挣扎,只怕自己一用力,他的手又要伤得更重。

  “菡玉,”他埋首在她肩上,嗅着她发上颈间的馨香,那香味如梦似幻,氤氲飘浮,就像这动人的夜晚,美好得太不真实,“我只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居然会这么关心在乎我……我怕我只是身处梦境,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没了,一切还是原样。这梦太美,我不愿醒,不敢改变梦里的场景,只想让它停留久些,再久一些。”

  她几乎脱口说出安抚的话来,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既定的事实、已经定下的决心,不会因为手上这一点点烫伤而改变。

  “就算是梦,我也心满意足了。”他贴着她的发,双手更搂紧了些。

  “相爷不顾惜自己身体,不肯疗伤。”她低着头,伸出手来,“可我也是伤员,请相爷容许我去就医。”

  他瞪着她指尖上那一点红痕。菡玉又道:“好疼。”

  杨昭无奈道:“好吧,我这就派人去请郎中。”

  两人一起出了花园,先到杨昭书斋。杨昌正在那里候着,一看相爷的手伤成如此模样,连忙使人去请医者来。很快消息就传出去,裴柔也赶了过来,看到杨昭的手,简直就像天塌了似的,弄得全府一阵忙乱。

  不一会儿郎中请到了,见宰相伤得严重,不敢疏忽,诊了又诊才开出药方。内服的外用的,早上的晚上的,伤口用的愈合后用的,林林总总有十来样。而菡玉不过是手指上烫红了一小片,连个水泡都没起,郎中便给了她一盒药膏自己回去涂抹了事。

  堂前堂后内外都是人,菡玉拿了自己的药便悄悄退了出去。杨昭碍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开口挽留,只得眼看着她离开。

  一直忙乱到亥时,杨昭把汤药喝了,遣退众人只留杨昌在身旁伺候,才终于重获清静。

  他坐在榻上想着今晚发生的事,还觉得自己身在梦中,不敢置信。他了无睡意,又把藏在怀里的荷花笺拿出来,看了又看。

  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从明天起,还是去吏部坐班吧……

  他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又让杨昌找来锦囊收在其中,贴身放着。

  而那支玉笛,菡玉放在了他身边的案几上,还包着她的汗巾。他拿过那管玉笛来查看,当时脱手掉在石板路面上,不知可有摔坏。

  笛子带孔的一面完好无损,翻过来却有一道细长的裂痕,从中段延伸到末尾。他试着吹了吹,笛音低沉,不复原本的清亮,就像菡玉的笛子一般……

  他恍然想起,她的那支玉笛,背面也有这样一道从中间延至末尾的细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