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作者:时久

  杨昭赴蜀的消息一传开,果然立即有无数官员请求为他送行,甚至有自告奋勇要和他一起去的,都被他一一谢绝。只有菡玉一人带了少许仪仗,奉旨前去送行。

  “菡玉,来,再饮一杯。”杨昭执起白瓷酒壶,把菡玉刚刚饮毕的酒盅重又斟满。

  菡玉端起酒杯浅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滚入喉间,烧得胸口从内而外泛出一团热气,伴随着烈酒的气味从鼻子里透出来。她打了个酒嗝,皱起眉头,不太喜欢这酒的味道。

  忽一阵北风卷地吹来,扬起满地尘沙。亭阁四面没有遮挡,风沙便吹进席间,案上毫无热气的菜肴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沙土。菡玉低头看自己喝了一半的酒杯,几粒灰尘落进杯中,沙粒沉淀下去,薄灰便飘在液面上荡漾。

  菜都凉透了,他准备吃到什么时候?饯行而已,不就是举杯意思一下,他还真当筵席似的吃了?

  她放下酒杯:“大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他右手握着空杯,玩了一阵,放下来去拿酒壶,另一只手却始终放在桌下不曾拿上来。“时候还早呢,你急着回去吗?再陪我喝两杯。”说着又要往菡玉杯中斟酒。

  菡玉用手盖住杯口:“大夫,下官已不胜酒力了。”

  “是吗?”他笑着抬头,看到她脸颊上两片淡淡的红晕,“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你把酒共酌了。”

  菡玉道:“大夫智勇双全,蜀军有大夫坐镇指挥,不日便可制胜退敌。陛下不都说了吗,要屈指等待大夫还朝呢。”

  杨昭问:“回来之后,还能这样与你共坐一席,开怀畅饮吗?”

  菡玉恭恭敬敬地回答:“大夫得胜班师回朝时,庆功宴上,下官必也会与诸位同僚一道敬大夫一杯。”

  眸光一闪,他放下酒壶,突然问道:“吉少卿既有报国之志,又正当盛年,想不想在沙场上施展抱负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作为?”

  菡玉一愣,说:“若是为社稷民生,下官义不容辞。”

  杨昭盯着她,眼中有一丝异样的亮彩:“那……不如你跟我一同走吧。”

  菡玉惊愕地望着他。蜀地边陲战事正开,没有皇帝的任命,哪是说去就去的?何况她还只是个给皇帝占卜祭祀、炼丹制药的太常少卿。他怎么突然起了这种荒诞不经的念头?

  还没说话,他就笑了出来:“说个玩笑,少卿不必惊慌。南疆蛮荒之地战乱频仍,哪是少卿这样的人去的地方呢?”

  菡玉含糊道:“南疆确实混乱……”然后便不知该怎么接续下去,索性低了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轻轻唤了一声:“菡玉。”她抬起头来,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中波光晶亮如夜光杯中琼浆玉液的流彩。她心里一慌,急忙又转开视线。

  “我就要远行,去那蛮荒战乱之地,难道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她心中更加纷乱,如同沙子落进酒中,轻的慢慢地漾开,重的慢慢地沉下去。她抬头看向远远避开的卫士仆从,他们大概是在冷风中站得太久,身姿都僵硬了,队尾一人却稳如青松,坚如磐石,清削的身形在风中纹丝不动。

  她想起这件事来,问:“你要带她一起去?”

  杨昭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你说杨九?她武艺非凡,紧要时或可护我周全。”

  菡玉斟酌着问:“你知不知道她是……杨慎矜的……”

  “女儿?”他接过话去,“当然知道。杨慎矜子侄都获刑流放,只有女眷和幼子没籍为奴,可以留在长安。”

    菡玉扬眉:“你知道还留她在身边?做你的贴身侍卫?”

  杨昭却笑了起来:“我带一个贴身女侍卫去剑南,你不高兴了?”

  说着正经的突然被他调笑,她皱起眉头,脸色却还是不由得一红。

  杨昭收起玩笑之意,又道:“你放心,我救了她弟弟,又除去王鉷帮她报了家仇,她会舍命保护我的。”

  “可是你也……”

  杨昭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杨慎矜的事我也有份,不过彼时我也只是走卒罢了。何况朝中除了我,还有谁会护她姐弟周全呢?”

  菡玉道:“因为情势所迫、利益所逼而为你效力者,一旦你权势倾塌,真到性命攸关的时刻,就未必会对你忠心不二了。这样的人不适合当护卫。”

  杨昭不以为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手下的那些人,谁不是因为利益交关才追随我的?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本是人之常情。权势倾塌……真有那一天的话,回天无力,何在乎区区一个护卫忠不忠心?”

  他就是这样的人,唯利是图是他的本性,在他眼里别人也是如此,他并不讳言。菡玉不想和他争辩,站起身道:“大夫真的该启程了。”

  杨昭手握酒杯仰头看她:“真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别的话,那我可走了。”他忽然站起,对守在远处的随从大喊一声:“时候到了,启程!”

  菡玉抬头,杨昭从她面前疾步走出亭阁。随从听到他的命令迅速集结过来,牵来他的马。菡玉追出亭去,他正好跨上马背,双腿一夹就要纵马跃出。菡玉急忙喊道:“等一等!”

  杨昭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吉少卿,你还有什么事?”

  菡玉没料到他突兀地说走就走,脱口而出叫他停下,现在他问起来,又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马背几乎有一人来高,她站在马前,平视只能看到他绛紫官服下玄色的裤腿和长靴。腰间的金鱼袋正垂在他左手侧旁,一根丝绦穿进他掌中,又从下方穿出来。那丝绦上系的佩玉,便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她小声说:“万事小心……早点回来。”话一出口,只觉脸上发烫,腹中烈酒仿佛又烧了起来,腾起一团一团的热气。

  “菡玉,你终于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脸上寒霜渐渐化开,融成一泓春水。突然他一旋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拉起她便往回走。走出十余丈,远处的人听不见他们说话了,他才停下来。

  菡玉匆匆一抬眼,瞥到他眉眼间尽是笑意。她想要抽回手来,却被他紧紧握着,挣脱不得。

  “我不会有事的。”他掰开她的手,把一样东西放到她掌中,“等我回来,很快。”

  说完转身大步走回原处,上马离去。

  玉石还带着他身上的温热,润润地熨着她的手心,花纹因为长久的摩挲而变得光滑。她紧紧地攥着,凸起的尖角硌痛了她的手掌。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她的手臂僵在身侧,竟没有勇气抬起来。远处的背影越来越不清晰,奔马扬起的尘灰终将它掩盖。而那模模糊糊的烟尘中,似乎还能看到他盈笑的眉眼,让她不敢眺望。

  “吉少卿,大夫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头吧。”随行的差役撤去酒馔,向她请示。

  “走了……”她睁眼远望,长路的尽头,扬起的飞尘也平息下去,人已远走不见踪影,但耳边分明还回响着他轻柔却笃定的语调:“等我回来,很快。”

  她张开手心,一朵玉雕的莲花,在她掌中静静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