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作者:时久

  夏六月,因兵部侍郎杨昭告发上奏,刑部尚书萧炅、御史中丞宋浑贪污事发,削职流放。萧、宋都是李林甫党羽中的重要人物,杨昭暗中使人伺探,求得其罪奏而逐之。李林甫眼见下属贬谪流放而不能救,始与杨昭有隙。

  两月后,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上表自陈能力低微无法平定南诏,奏请杨昭在京遥领剑南节度使。此前李林甫就于年初遥领朔方节度使,杨昭领剑南节度使,与李林甫一南一北遥遥相对,恰如两人之间隐约浮动的敌对之势。

  朝臣们已经能觉察出右相和国舅爷之间的不对劲了,都犹豫着若他二人当真决裂,自己该站哪一边好。右相权势虽大,但年岁已高且一直抱恙,不知哪天就会驾鹤西去;杨昭正当盛年,又有贵妃掖庭之亲,深得陛下宠信,将来取右相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一时举棋不定,纷纷作壁上观。

  杨昭,他是真与李林甫杠上了吗?

  退朝后菡玉走出太极殿,看到李岫走在前头,追上去问:“右相又抱恙卧床了?情况如何?”

  李岫道:“不是什么大病,但父亲年高体虚,偶染风寒也需卧床数日。”叹了一口气,又说:“父亲实在是年纪大了。”

  菡玉道:“远山不必担忧,右相自会吉人天相。”

  李岫道:“菡玉,你跟我还说这种客套话。郎中都说了,父亲放在心头的事太多太重,身体不堪重负,只怕……只怕春秋不长了。”

  李林甫心胸狭窄计较太多,晚年还沉迷声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菡玉劝道:“那远山更该心宽畅悦,坚信右相必能康复。不然右相为疾病所苦,见周遭人都面带忧愁,岂不更郁郁不得痊愈?”

  李岫道:“言之有理。父亲为心事所累,我若能让他心情畅快,他病情必能好转。”这才展开笑颜。

  菡玉虽然这么劝他,自己心里却也惴惴。李林甫的寿数也就这年余了,如果不能除去安禄山,李林甫一倒,谁还有此能耐?杨昭,是决计不能让他和安禄山作对的……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半途又听身后有人喊道:“远山、菡玉,等等我们!”

  李岫和菡玉回头。呼喊的是韦谔,身边带着王府司马韦会。李岫、韦谔都出身名门望族,而韦会则是中宗安定公主之子,这些世家子弟自小便有交情。

  李岫当即招呼他们同行,四人谈笑风生。韦会问:“莲静居士,为何你总称远山、二郎为兄?我记得远山是比你年长两岁,但二郎和你同年,论生辰似乎还是二郎小一些。”

  莲静是菡玉的道号。韦会慕道,早在菡玉入京之初就与她论辩过,也算得旧友,至今见她仍习惯以道号相称。

  李岫笑道:“还不是我们俩面老,有为兄之相。菡玉,你面相实在显嫩,光看容貌谁会相信你和我年岁相近,分明像二十出头的模样!”

  韦谔也戏她:“明明我年齿最幼,菡玉还老是二位兄台二位兄台地把我和远山放在一起叫,都把我也带着叫老了!”

  菡玉笑道:“三位见笑了,生得这副模样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呀。明明都已到而立之年,别人却当我年少不更事。俗语还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呢!”

  三人都哈哈大笑。韦会谑道:“莲静居士以前在深山中清修,师从高人,是否有什么常葆青春的养生之道,也传授我们一些呀!”

  菡玉正要回答,忽然身后有人不冷不热地插话进来:“韦司马,吉少卿这是天生丽质,哪是一般人说学就能学到的?”

  四人回头一看,来人是王鉷之子、卫尉少卿王准。这王准仗着父亲权盛,目中无人横行霸道,对同僚多加侮慢。众人虽有怨言,但王鉷掌控御史台大权,王准又手段毒辣好记仇,因此都对他能让就让。

  一时四人都闭口不言。王准眼珠一转,对李岫道:“听说你老婆死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有续弦,是不是真的呀?”语气言辞无礼之至。

  李岫面不改色,回道:“下官家事,不劳王少卿费心。”

  王准道:“也是,这哪需要我操心哪!你爹养了那么多美人,个个年轻貌美,等他一蹬腿可不就随你挑选了,哈哈!”

  菡玉道:“王少卿,右相乃当朝首辅,不可轻慢无礼。”

  王准笑道:“怎么,吉少卿生气啦?你是气我对右相无礼,还是气我给你的远山哥哥安排了那么多美人呀?”

  李岫、菡玉相视一眼,都觉尴尬,立刻转开。王准又道:“许久不见,吉少卿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姣美可人了。你尽管放心,右相的那些美人,能和你相比的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李岫忍无可忍开口斥道:“王少卿!吉少卿他堂堂男儿顶天立地,你如此形容作比,置他于何地?”

  王准啧啧叹道:“平时我说你十句百句,你也不会回一句话,怎么一说到吉少卿,你就忍耐不住了?我说他天生丽质、亭亭玉立、姣美可人,难道你不爱听?”

  李岫面带怒色,既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菡玉面色不豫,偏偏王准还火上浇油:“吉少卿这般容貌当真是世间少有,怪不得李远山有了你其他美人全都不要了,换了我也看不上啊……”说着竟轻佻地去摸菡玉脸蛋。

  就在王准毛手即将碰到菡玉面颊时,凌空突然甩过来一条马鞭,“啪”的一声抽中王准手背。王准痛得缩回手,手背被粗糙的鞭子蹭破一层皮,立时红肿,渗出血珠。王准哪受过这样的对待,回头看马上挥鞭打他的人,怒吼道:“杨昭!你竟敢用马鞭抽我?!”

  杨昭横眉怒目喝道:“无能鼠辈!你那靠山老爹也不敢当面直呼我名讳,你竟然放肆!”回手又是一鞭,比刚才那下更快更狠,抽中王准脸面,将他打翻在地。

  王准唇角流血面颊高肿,恼羞成怒;杨昭目光如冰,居高临下冷冷地睨着他。杨昭虽然只比王准大十来岁,却是和他父亲王鉷平起平坐的人物,更不是李岫韦谔这些好欺负的善类。王准终不敢和他直面冲撞,愤愤地啐出一口血水,恨声道:“你等着瞧!”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韦会等人这才回过神来。李岫拉过菡玉问:“方才鞭子有没有扫到你的脸?”手欲碰她面颊察看。

  菡玉瞥一眼杨昭,急忙避开:“我没事,没有碰到。”

  韦会对王准十分不满,见杨昭鞭打斥骂王准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上前抱拳一揖:“多谢杨侍郎仗义相助!”

  杨昭却不予理会,只将马鞭指着他,看着菡玉问:“他刚才叫你什么?莲静居士?”

  菡玉低头不答,李岫不明所以,韦会则笑道:“莲静是吉少卿修行时的道号,杨侍郎不知道吗?”他本是随口一说,不料杨昭向他扫来一眼,目光森冷,让他不由一噤,笑容也收了起来。

  杨昭又看向菡玉:“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语气是淡淡的陈述,却带着责难,好似他不知道菡玉的道号还是她的错一般。

  菡玉低头道:“下官入世多年,从前之号只有旧友故交偶尔称呼,杨侍郎何须知道呢?”

  杨昭唇角一抽,眯起双眼;菡玉越发低垂脑袋,看着地面;李岫、韦谔看着两人模样,都面色异样、若有所思;只有韦会不明就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没有人理睬他,不知他们几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气氛有些不对哪……

  许久,只听杨昭冷哼一声,掉头打马绝尘而去。韦会这才舒了一口气,打趣道:“无能鼠辈,杨侍郎骂得真是贴切,大快人心!看那鼠辈以后还怎么耀武扬威!”他自己哈哈大笑,却无人接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