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作者:时久

  整个朝议过程中杨昭一直在注意菡玉。不知是因为被他识穿了身份还是别有原因,她始终不曾看他,连进殿时迎面碰到也飞快地低下头去,只当没看见他。

  正在寻思,忽听王鉷奏道:“监察御史孟汉告老辞官,所督河北道无人接管,臣荐太常少卿吉菡玉替之。”

  杨昭没料到王鉷会突然举荐菡玉,有些惊讶。监察御史隶属御史台,掌分察百寮巡按州县,是监督地方的实差。河北道,那不正是安禄山的地面?

  皇帝道:“太常少卿掌管礼乐祭祀,怎么让他去监察地方呢?”

  李林甫进言道:“吉菡玉公正严明有监察之才,内为陛下伺服周全,外亦可监督地方严正司法,让他兼任此职可使人尽其用。”

  皇帝见宰相也为菡玉说话,担任的不过是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就准了。

  菡玉出列领旨谢恩,感觉人群中有一道冷厉的目光投在她脸上,让她背上一凉。她并不回头,只是平静地走到殿中对皇帝叩拜谢恩。

  议毕退朝,李岫立即过来向她道贺:“菡玉,我就说父亲如今对你信重有加,定会委以重任的。监察御史虽非显职,却有实权,一步一步慢慢来,他日定有机会一展报国之志。你看父亲倚重的这些重臣要员,哪一个不是从御史台起来的?”

  是啊,杨慎矜、王鉷,还有……杨昭,都是李林甫提拔为御史,而后步步高升直至高位。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抬头环顾,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杨昭,却发现他也远远地盯着自己,不知看了多久,她忙又转回去与李岫交谈。

  李岫想起一事:“对了,前几天父亲托你占卜之事,可有眉目了?”

  菡玉心不在焉地问:“哪件事?”

  李岫道:“就是屡做噩梦那件。昨晚父亲又梦见那名面白无髯、长身魁立之男子将他逼入绝地,紧黏于身推搡不开,噩梦惊醒后却又想不起那人面貌。为此父亲睡不安寝,精神也差了许多。”

  菡玉道:“这是右相忧虑过重,总担心有人功名胜过他,欲取代其宰相之位。”

  李岫道:“父亲正是担忧这个,认为梦中男子将逼其位。可惜我只懂土木营缮,对占卜解梦一窍不通,不能为他分忧。”

  李岫是个孝子,平日也只专注于新修的宫室是否结构牢固百年不塌、是否气势磅礴细处华美,并不涉足朝堂之争。菡玉却明白李林甫找她占卜是认为真有此人,欲预先将他找出来,趁其得势之前斩草除根,是以一直搪塞推托。

  李岫自言自语着,发现菡玉久久不搭腔,望着远处出神。他顺着她视线望去,宫门处杨昭正弯腰上车。他身量颀长,即使乘坐高厢油壁车也得弯腰低头才能入内。

  李岫突然灵光一现:“面白无髯、长身魁立,父亲梦中人的样貌倒是有些像杨侍郎,莫非确有其事?”

  菡玉听得这话回过神来,立即反驳道:“当然不是他!”

  李岫疑惑地看她。菡玉支吾着争辩道:“面白而身长者岂、岂止杨侍郎,你看那……”她往四周扫视搜寻,忽然看到一人,急忙伸手指着道,“裴尚书!你看裴尚书不也是此类形貌!”

  李岫一看,她指的是户部尚书裴宽,外貌确实与杨昭相若。他想了想道:“也对,宰相除了治国辅弼之才,还需以德度服人,杨昭何以为相?恐怕百官都不会服他。反倒是裴尚书素有盛名,拜相也未为不可。”

  菡玉暗暗松了一口气。两人走到皇城门外,李岫上马与她作别,菡玉则照旧步行回公舍。

  刚出安上门穿过朱雀大街,还未进坊,忽一辆双马油壁车飞快地从她身边经过,车身一横把她挡在路边。车帘掀开,传出一声低喝:“上来!”

  菡玉料到他定会找上自己,看着车中朱紫袍服下的皂靴,一言不发,乖乖地上了车。朝上就发现他看自己的眼光不对了,领旨谢恩时,背后那双眼睛里的怒火几乎将她后背烧出一个洞来。

  紫袍覆着的手狠狠一甩,将幕帘扯下,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又只剩他们两人。车马起行,骨碌碌的车轮声掩住了身旁人急促的呼吸。菡玉只是低头默默坐着,等待他的指责质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菡玉讷讷道:“不是你教我的吗,杨侍郎。”

  “我是教你不要一个人孤军奋战,找一……一些同路的、有能力帮你的人合力而为,不是要你去攀附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菡玉无暇理会他对李林甫语出不逊,只道:“难道杨侍郎说的人不是右相?朝中除了右相还有谁能和安禄山匹敌?”

  杨昭一顿:“现在虽然没有,但是……有人只要愿意,也可以的。”

  菡玉只当听不懂他的暗示:“右相权势隆盛,安禄山又颇为忌惮,哪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杨昭不想跟她多费唇舌绕弯,索性直言:“菡玉,初次相见你曾说我十年内将位极人臣权势倾天,如今已过六年,期限将至,我可以帮你。”

  菡玉道:“你纵然位极人臣,也不过到右相今日地位。右相忌安禄山之宠有心削之,何必再假他人之手?你不用蹚这趟浑水,正好可以置身事外免受牵连。你且听我一言,能与安禄山交好就不要和他作对,否则……”

  话未说完被他打断:“我为何要蹚这浑水,菡玉,先前你不明白也就算了,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菡玉忍不住抬头去看他,触到他炽热的目光,又心虚地躲开。杨昭沉默片刻,转而问道:“你让我不要和安禄山作对,否则如何?”

  “否则……”菡玉想了一想又摇头,“如果我办成了,就没有这个否则……总之对你不好,你还是远离这场是非吧。”

  “可是我已经卷进来了。”杨昭拉住她的手,“菡玉,自那次在东平郡王府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你非要坚持,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菡玉试图挣开他:“你不必如此……我是为你好,你就听我一次……”

  “为我好?”杨昭提高声音倾身向前,“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洪水猛兽吗,非得离我远远的你才安心?”

  菡玉不语,更深地低下头去。

  许久都不闻头顶上方的人说话,因愤怒而紊乱的呼吸也恢复平静,细微不可闻。她微感诧异,抵着她身侧厢壁的手却突然收回,从她腮边一滑而过,勾住了她的下巴:“吉少卿,认识你这么久,我竟从未怀疑过你是女儿身。如花似玉的一个美娇娘,我却一直认作男儿汉,真是识人不清啊!”

  菡玉被他扣住下颌躲避不开,皱眉问:“你想怎样?”

  勾着她下巴的手在她腮边流连,面前的俊容依然微笑,却带上阴狠:“本朝有则天皇后、上官昭容在先,就算陛下知道你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也不会取你性命。”手指在她颈间画着圈,在那凸起的喉结周围盘桓不去,“不过,你这个监察御史是别想当了,回闺阁弹琴绣花相夫教子,都不错啊。”

  “杨昭!”她急道,“你别逼人太甚!”

  “到底是谁逼人太甚?”画圈的手指忽然一收,拈住那枚假喉结,将它整个提起捏在手中。那只是一颗椭圆的珠子,藏在肌肤之下,与骨节并不相连。她为了冒充男子入朝,居然在皮肤下埋了一颗珠子。

  菡玉颈部受迫,脸不得不抬高,后脑抵住了身后的厢壁。他的脸近在咫尺,怒眸直直地盯着她,让她无处可避。那其中熊熊燃烧的不知是怒火,还是其他莫名的复杂情绪。

  菡玉鼓起勇气看着他:“杨侍郎,你就只会用我的女子身份来要挟?如果你仅仅是这点手段,与右相实在无法相提并论,就不能怪我弃暗投明、择木而栖。”

  杨昭却缓缓松开手,变捏为抚,手指在她颈中摩挲,半晌低声问:“埋这么个东西……平日里不难受吗?”

  菡玉被他摸得毛骨悚然,后退避开:“早已习惯了。”

  杨昭的手便举在半空,面色不悦,问:“除了我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菡玉不答。

  杨昭又追问:“李林甫的儿子知道吗?”

  菡玉不喜他咄咄逼人的态度,皱眉道:“这与杨侍郎何干?”

  杨昭冷笑一声:“那就是知道了。我说怎么这么多年你都没攀上李林甫,忽然之间他就对你态度逆转,是李岫出的力吧?监察御史,权力可不小,你用什么回馈他呢?”

  菡玉道:“远山举荐并非为贿赂馈赠。”

  “什么都不图?呵,你还真是淳朴。”

  菡玉眉头愈蹙:“我与远山知交多年,恐怕和杨侍郎的交友处世之道并不相同。”

  杨昭哼道:“是,你们俩志同道合意趣相投君子之交,当然和我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人不一样了。”

  菡玉被他看得如坐针毡,又后退一点道:“侍郎还有别的吩咐吗?无事请恕下官先行告退。”

  “菡玉,李林甫那老儿已是风烛残年,活不了多久了。他好歹也提拔过我,原本我不打算和他为难的。”他眯起眼,缓声细语说话时反而让人更觉不安,“可你非得逼我。”

  菡玉低头不语。若论权谋才略,杨昭未必及得上李林甫,只要能赶在右相灯枯油尽之前……

  马车咯噔一声猛地停下,紫色袖子覆着的手猛地掀开车帘,接着是一声低喝:“下去!”

  然后那辆油壁车像来时一般,从她面前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