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作者:徐兴业

(一)

  五月十八日申牌时分,马扩带了十五名随从人员。其中一部分是从部队的袍泽中间挑选出来的。一个灵活淘气名叫沙真的小家伙,从十三、四岁起就跟随马扩在西边打仗,如今听说马扩接受这项新任务,带着小兄弟要跟随大哥哥去逛庙会的心情,嚷着一定要跟去。一部分来自“归正人”,当然有赵杰,还有赵杰推荐的两名同乡。另外还有两名是宣抚司拨来专门办办文书抄件的文职人员。他们构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使节团,坐了渡船,径登对岸。

  辽、宋关系紧张以来,正式派遣使节到对方去执行任务,这还是第一次。辽军前线统领耶律大石早一天已接到宋朝宣抚司送来的正式文书,就派出一些接待人员,在规定的渡口迎候他们。双方见了面,勘验文书后,马扩等一行人就被送到距离界河不远的行馆中暂去休息。

  行馆原来是辽政府修建了专供双方使节往来时休憩、住宿、拜会之用的。如今闲了大半年,临时匆忙地打扫收拾一下,倒也显得华丽。

  耶律大石掌握的宋朝方面的情报比童贯、和诜、种师道他们掌握的辽方的情报要多得多,正确得多。在这方面,只有赵良嗣才是他的劲敌。他一读到文书,就知道童贯这番派来的正式使节马扩曾出使过金朝,被完颜阿骨打誉为“也立麻力”,是当时外交界活跃的人物,更兼是西军出身的军人。根据这双重身分,耶律大石指示接待人员对马扩一行人既要以礼相待,又要严格地保守军事机密,不得随便泄露。接待人员严格地遵照指示办事,在这两点上都做得十分到家。他们极有礼貌地以请使臣们休息为名,把他们封闭在这口华丽的大木箱——行馆以内。然后,又极有礼貌地宣称:为了保护使臣们的人身安全,正在与前站逐节联系接待事项,安排食宿行程,请使臣们安心休息,等候到联系妥当后自会通知他们启程动身的时间。

  接待人员的礼貌很周到,宣称的理由也是无可非议的,于是马扩等一行人不得不在五月中旬极其燠闷干热的气候中,在这口大木箱中度过精神和肉体都很不舒服的大半天。

  黑夜来了,“联系”工作也跟着完成了,接待人员又以极有礼貌的态度恭请使臣和随员们分别登上几辆专用的马车启程。这种特制的马车有个专门名称,称为轺车,也是辽政府向来接待宋朝使节时,供他们乘坐的。其华丽和讲究的程度,要按照乘坐者的身分地位以及当时辽、宋两朝的友善关系而有所隆杀。但不管怎样,所有这一类轺车,除了一个大的天窗以外,左右车壁都只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洞。似乎它不准备让使节和随员们得以在旅途中纵目浏览,而只能供他们透一口气之用。加上马车周围,又有辽军的铁骑护卫,遗蔽了他们本来已是十分有限的视野,因而他们一路上能够看见的只有头顶上的星月以及闪耀在四野的无数盏灯火而已。

  这是疑兵之计。耶律大石用兵虚虚实实,令人不可捉摸。有时他故意要把一切都遮蔽起来,免得被敌方觇知了自己的真正力量,有时又要故布疑阵,用夸大了的假象来迷惑敌人的耳目。夸大或缩小都要根据具体的需要来决定。耶律大石早已在内心中决定力求一战的方针。根据这个要求,理应把自己的实力掩蔽起来,但又怕懂得军事的马扩会从他布置的假象中窥知了他的真实意图,因此有意从相反的一方面来布置。他不是缩小而是张大了声势,目的是要给马扩造成错觉,认为辽军统帅部故意夸耀兵力,企图威慑使臣,阻挠他的谕降任务。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夸耀总是一种虚弱的表现。耶律大石的夸耀,其目的正是要马扩错认为他怯于一战。

  耶律大石果然达到目的了。

  曾经渡河深入辽军后方的马扩十分了解辽军在前线的雄厚实力,有了这样雄厚的兵力还要虚张声势,加以夸大,这可能真是耶律大石怯于一战的表现了。这是忘记客观事实,单凭主观臆断而作出不正确判断的典型例子。

  马扩不但在第一感中就受到耶律大石的欺骗。并且在他整个出使期间一成不变地相信耶律大石决不敢过河一战,这就是双重的错误。即使马扩的第一个判断是正确的,军事情况瞬息万变,又安见得在新的情况之下,敌方不会修改其原定计划,反守为攻呢?判断敌方的战略企图,其危害性莫大于固执所见,一成不变,马扩恰恰就犯了这个严重的错误。这错误造成的后果将要在这次出使过程中不断地反映出来,使它功亏一篑。

  拂晓以前,他们赶到新城①。新城远离前线,不属于前线统领耶律大石的管辖范围。耶律大石派来的接待人员把使臣们移交给新城的地方官,转达了耶律大石的话,就遣返前线去了。

  新城的地方官属于南面宫的系统内,没有义务接受耶律大石的命令。他们也不知道要怎样来接待宋使才算合适。

  过去辽、宋两朝往来,虽然讲对等之礼,但在对等之中又存在着不平等。辽贵族始终不忘记南朝的皇帝是他们的儿皇帝、侄皇帝,即使宋朝力争到以兄弟相称时,辽仍要做个老大哥。辽方的使节、接伴人员在交聘和接待时,往往要以强凌弱,怠慢宋使,在言语、礼节和实际利益上占尽便宜。这种传统的外交方式,随着形势的转变,今天看来,显然是不合时宜了。这一点辽方的官员都已很明白,但是新的方式呢,还没有指示下来。辽政府根本没有考虑到会有接待宋使之举。他们地方官负不起责任,只有驰奏燕京,静候皇后定夺。

  马扩一行人在新城的三天中,受到和前线完全不同的待遇。辽官只有到吃饭的时候,才设盛宴,跑来作一次礼貌上的“伴食”,与他们客气周旋一番。最好是远远地离开他们,免得说话、行事出了差错,将来责任落在自己头上。因此马扩他们在新城是绝对自由的,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不去干涉他们、限制他们。

  驿馆四周,终天都挤满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的来问长问短,打听消息,有的单单为了看一看汉家的威仪,回家去好向四邻夸耀他已经见识过南朝的官儿了,然后把他们描摹、夸张到接近天神的地步,有的主动跑来献谋划策;有的还一本正经地说有机密事相商,一定要“承宣”亲自接见。“承宣”是汉儿们自己封给宋使的官衔,以后大家都这样称呼起来。

  辽方防范松弛,连得在驿馆门口站岗放哨的也只是一些吃白饭不管事的老兵们,这就增加了这些人的形形式式的活动。

  马扩和随员们一一接见了他们,斟酌情况把谕降的旗榜,填写了姓名官衔的告身和介绍他们同南边去的书函一一分发给他们,相机鼓动他们根据不同的情况以不同的形式来反抗辽政府。

  马扩微微感觉到这次他接触的汉儿,分子比较复杂了,来看他的动机也较多样化。上次他只是以私人身分潜入敌后,人们跑来向他打听消息,发泄对辽统治不满的情绪,表白自己坚决反辽的立场和态度,他们的动机是纯正的,他们的感情是激昂的。置身于他们之间,不但十分放心,同时感到自己的情绪也随之而更加高昂了。这次他有了公开的官方身分,人们不仅向他打听、发泄、表白,也有一些为数不算太少的人希望从他身上获得某种好处。跟这种人接触时,马扩不由得警惕起来。

  这里面可能有两种人,一种是一心只想做官的汉儿,另外一种甚至可能是辽方派来刺探情况的间谍。后一种姑置不论,对前面的那种人,应持什么态度,马扩自己心里也不踏实。他抽空把这种感觉与赵杰谈了。

  “宣赞说得不错,”赵杰想了一会回答:“前日在乡间找寻宣赞的都是庄稼汉,这两天找来的尽多是巨族大姓,他们虽然都是汉儿,却是大不相同的两种人,来的目的也自不同。”

  “何以见得?”

  “庄稼人一向受大姓欺侮凌辱,大姓们一向欺侮凌辱庄稼人,他们本来是死对头,怎能相提并论?”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既然马扩提出来问了,赵杰就力图用最简单明瞭的语言阐明这层道理。

  “不论是庄稼人,还是大姓,他们可不是同样受着契丹人的欺侮和凌辱?”

  “庄稼汉是契丹官儿的奴隶。奴隶只想赶走、杀死主人,过自己的好日子。大姓们却是契丹官儿的……小老婆。小老婆与男人一鼻孔出气。老百姓眼睛雪亮,早把他们的心底看透了。”

  “大哥说得是,怪道俺早间与一位老大爷说话时,他瞥眼看见一个大姓进来,话没说完,拎起脚就走。神色之间,气呼呼的,似乎也在嗔怒俺不合延接他们,原来他们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宣赞明白这个就好了。”赵杰加重语气说,“大姓们早就卖身给契丹人做小老婆,平日倚仗男人之势,作福逞威,做尽坏事。老百姓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如今看看男人靠不住了,又想卖身给南朝做小老婆。俺看他们脚踏两头船。其心未必可靠,一旦风吹草动,又想卖身给女真人了。做过小老婆的都有瘾,做了一次,还想再做。他们只看在钱势面上,有什么信义可言?宣赞对他们不可不防。”

  “大哥想得深远,俺自当谨防。”然后告诉他一个笑话说,“难怪大姓们想着卖身投靠,他们的男子其实是靠不住了。夜来伴食时,那个契丹瘟官把俺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本官好不容易结识得承宣一场,一旦时势有变,承宣休忘了俺耶律克定的名字。’俺当场填写了团练使的告身给他,嘱他时势有变时,要谨封仓库,安抚百姓,以迎王师。他都答应了,千谢万谢地收下了告身。”

  赵杰分析得不错,这两天接触中,就有不少人是本地和附近地区的大姓豪族,或者是他们的代表人,前来找“承宣”谈判。他们的谈判,甚至比耶律克定还不爽气。他们扭捏作态,还要看看风头,不肯一下子就出卖自己。有的人要求马扩先舁以防御使、团练使等官衔,将来俟机举“义”,为王师效劳。看来他们是要把聘礼索取到手后,再肯下嫁,他们的讨价显然超过了他们应得的身价。马扩一向讨厌这种政治交易,更不相信媒婆们为了抬高卖主身价的花言巧语。但是从根本来看,这些豪族的摇摆、犹豫和投机对于摧毁契丹统治这个大目标来说,还能起一定推渡助澜的作用。即使他们不是真心投顺,一旦大军压境,只要他们采取中立立场,也可减少阻力。因此马扩还是酌情地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可是在他进行这些谈判时,心里是不舒服的,他感觉到好像在一池污浊的泥水中冼澡。马扩天生就不是政客、赌徒、商人或投机家,只有这些人才能够习惯在泥污中洗澡而不会产生厌恶的感觉。有时他不免在心里想道:“要是让童贯本人来做这些买卖,一定可以做得十分出色,决不会让自己吃亏。他才是这方面的斫轮老手!”

  他们在新城的第三天下午,辽政府正式派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姚璠、枢密院都承旨萧夔、礼部郎中张瑴等三名文武官员,充当接伴使副。乘着轺车,前来新城相迎。马扩是宣抚司派来的使臣,辽政府却用了接待国信使的礼节来接待他,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充分说明辽政府对他此行的重视,马扩在官衔上只是一个閤门宣赞舍人,辽政府却派了在官职上比他高了几级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来按伴他,这也表示对他个人的礼遇。

  他们取道涿州、良乡,渡过芦沟,在第二天晨光微曦中已经隐约看到燕京城城郛雉堞的轮廓。随着黎明的到来,隐在薄雾中的轮廓越来越明显了,它的形象也越来越高大雄峻。

  马扩到过繁华甲于天下的东京城开封府,到过一切还在草创阶段却显得那么生气勃勃的上京会宁府,现在又第一次看到这座雄伟壮丽、恰似一头顾盼炜如的雄狮蹲踞在万山之中的燕京折津府。他是当时曾到过三个朝廷首都的极少数人中间的一个。

  “好一座雄壮的城池!”当他看见燕京城时,不禁在心里激赞。“深沟密垒,重山复水,却不是雄关似铁!”

  尽管马扩最近几年改了行,在干外交工作,他首先还是个军人。当他看见这座雄壮的城池时,出自本能第一感就是从军事观点出发,来比较这三个首都的地理形势,研究进攻和防守取方有利与不利的条件。然后在自己心里浏览着二百年来燕京城沦入契丹统治,长期成为契丹统治中心的历史,想到几百万如饥似渴地要求把自己从桎梏中解放出来的人民。

  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激情起伏,心潮澎湃。

  亸娘不能理解的他的事业世界和亸娘希望他能逐渐理解的感情世界,在这一会儿,在他身上统一起来了,一股热泪突然好像波涛似地流进了他的眼眶。

  “俺马扩身负着千钧重担,今天好不容易进入这座燕京城。今后哪怕筋骨磨成粉,鲜血流成河,好歹也要把这座城池拿下来,交还给汉家人民,不辜负千百万父老对俺的殷切期望。”

  他庄严地对自己起誓。他的心胸更加开拓了,视野更加广阔了。

  (二)

  辽政府派来的三名接伴官儿,都是办理外交事务的老手,不止一次地担任过出使或接伴的任务。他们娴熟礼节,善于语言应对,酬酢周旋,都有一套功夫。就中只有萧夔比较粗鲁些,把他搭配进来,萧皇后是经过一番深思的。但他在一定的气候中,也能见风使舵,克制自己。如果在承平时节,他们几个人一定可以胜任愉快地完成任务,并且肯定还可以捞进一点小便宜。古代的所谓外交,无非是在不影响两个朝代的基本关系的情况下,为本朝争取得一点面子和一些实利。可是如今时势已非,朝廷的根本大计也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外交政策更是举棋不定,因此问题就不在于他们几个人的能干不能干了。

  他们在出发去新城前,确曾向萧皇后请训,聆教对待宋使的方针政策。萧皇后给他们的指示是十分抽象的“刚柔得中,趁势邀利”八个字。这好像是否要接待宋使的问题一样,也是经过一番廷议、经过激烈的争论后才得出的结论。但是强硬可以强硬到什么程度?退让可以退让到哪一条最后防线?趁怎样的势?邀怎样的利?这些谁都无法明确回答,连萧皇后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们三个名为接伴,实际上就是谈判代表,既然心中无数,也只好做到哪里就算到哪里了。

  各种幻想都是存在的,只要能够使他们这个小朝廷得以存在,延续下去,就是最大的利,可是没有一种幻想经得起事实的考验。两个朝廷既已动兵,凭他们三个接伴官儿加起来还不足一尺的不烂之舌,就能说服宋使,使宋朝自动退兵、各保疆域,互不侵犯吗?或者能够说服宋朝放弃用兵之议,辽、宋两朝联合起来,共同对付金朝吗?这不但他们几个人没有这样大的本领,就是以谕降使(一个十分难听的名义)的名义来到燕京的宋使,也无法答应这个。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利”可“邀”?

  耶律大石派遣他的副手、前线副统领、牛拦军部统萧遏鲁到朝廷来提出一个激烈的建议:把宋使扣押起来,明示拒绝谈判之意,鼓励士气,决死一战,以便死中求活。不然就虚与委蛇,松懈宋人的斗志,然后突然出兵袭击,以收一战之功。这个建议在朝廷大臣的心目中是太危险了,不仅打败宋军毫无把握,即使侥幸得利,背后的女真人正在虎视眈眈。他们一点有限的兵力,怎当得前虎后狼,两面夹攻?不但朝廷的大臣们,萧皇后自己显然也没有勇气接受这样一个不顾一切、破釜沉舟的建议。

  朝廷里还有一个以中书侍郎平章事左企弓、西京留守虞仲文等文员组成的极端派,他们主张索性杀死宋使,直接派人去向正在云中附近集中的金军(完颜阿骨打本人据传也在军中)谈判投降。他们的理由是,如果投降了宋朝,将来宋朝被金朝打败了,他们难免又要再一次投降金朝。与其一降再降,何如一次投降的直截省事?这派人都是汉儿南面官,他们的确都像赵杰推论那样愿意再嫁女真贵族做小老婆。可是当着本夫的面,就提再嫁的话,未免使契丹人听来感到十分刺耳。何况要投降,女真人也未必肯接受。耶律淳本人就反对这项主张,大部分奚、契丹贵族也认为这是不能考虑的,如果还有其他的选择而不是唯一活路的话。

  萧皇后在政治上是现实主义者,根据比较现实的考虑,是有条件地归附宋朝,就是仅仅在名义上而不是在实际上的投降,就是投降以后作为宋朝的一个“附庸”,仍旧统治着这片土地,保持相对的独立性。她认为手里仍然据有十万大兵,这是她可以与宋使讨价还价的本钱。她的真正目的是想缓和辽、宋之间的矛盾,把宋朝推上直接与金朝对立的第一线,将来的事走着瞧。

  萧皇后这个想法曾暗示过她哥哥、拥有军事统帅权的四军大王萧干和汉儿官僚中有着举足轻重之势的首相李处温,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政局稳定的时候,下面的眼睛都望着上面,上面一句话说了算数,政局阢陧的时候,上面要多看看下面,下面的意见也就多起来了。现在萧皇后眼望着他们两个,他们都没有明白表态。萧皇后深知她的哥哥在政见上很大程度受到他部属耶律大石的影响,要说服哥哥,首先就要说服耶律大石,而耶律大石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一个顽固的抗战派,要说服他降宋是根本不可能的。李处温则处在一个微妙的地位上,萧皇后的决策虽然对他有利,而他因种种顾虑,未便明白表态。

  既然这文武两个大员尚未对她的建议作出积极明显的反应,现实主义的萧皇后也只好暂缓提出自己的主张,看看风头再说。

  辽政府出了难题给三个接伴官员做。他们接到的指示是不明确的、模棱两可的。他们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揣摩皇后和大臣们的心思,相机行事。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必须迅速探听出宋使此来的真实意图——真像表面上所说的“谕降”那样严峻呢,或者还有什么空子可钻,外快可捞?必须摸到宋使的底。才能作出相应的对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天下午,他们就跑到马扩落脚馆宿的净垢寺来作第一次的正式拜会。

  经过一番外交上的寒喧后,接伴正使姚璠就动问道:

  “贵使在戎务倥偬中,忽然驾惠敝处,不知有何教谕?”

  “马某受命前来劝谕贵朝君臣降附我朝,携带得童宣抚使的亲笔谕降书一件,受嘱要面递给国王殿下,就请殿帅把此意转达国王。”

  降附这个字眼显然十分严厉,即使加上劝谕,也不见得缓和一点。再则,耶律淳已被辽廷大臣拥立为皇帝,马扩站在宋朝使节的立场上,只承认他在天祚帝时受封的秦、晋国王,而不承认他是皇帝。国王殿下这个称呼也引起接伴人员的愤慨。

  “马宣赞这话说得有欠斟酌了。”萧夔第一个沉不住气,当时就悻悻作色道,“南朝号称礼义之邦,与敝邦兄弟相称,交好已逾百年。今贵朝乘人之危,辄先渝盟用兵。宣赞又以非礼之言相加。请同贵朝师出是否有名?这‘谕降’的话,在道义上可说得过去?”

  “萧枢旨要讲道义,责问敞朝是否师出有名?”马扩听了萧夔的发作,不动声色,反过来问,“俺马某也有一句话请教。”

  “岂敢!请问。”萧夔摆出一副天坍下来也顶得住的架势,大模大样地说。

  “请问,”马扩用手指指房间,“俺在此耽搁休憩、与众位坐地说话的净垢寺,归谁家管领?”

  “这还待问?”萧夔哈哈答道,“这个净垢寺不归我家燕京析津府管领,难道归你家开封府管领不成!”

  “请问,”马扩又停顿了一下,“这燕京析津府又归谁家管领?”

  “宣赞同得蹊跷,燕京析津府乃我大辽之首府。”萧夔有点急躁起来,“不归我大辽管领,又归谁管领?”

  “好了!”马扩指着窗外一块有贔屃负着的隆碑说,“萧枢旨且请读读这块碑上刻着的几个大字是什么?”

  萧夔不识得马扩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一阵狐疑,瞥眼看看窗外的这块隆碑,又看看姚璠与张瑴两个有些坐立不安。忽然打定主意,满不在乎地呵呵大笑起来。

  “马宣赞休得欺俺老迈,俺虽然上了年纪,却是精神矍铄,老眼无花。这斗大的‘净垢禅寺’四个字,还看不清楚?”

  “这四个大字萧枢旨看清楚了,”马扩在一旁鼓励道,“旁边的款识,字形较小,萧枢旨可还看得清楚?”

  “这个南使莫非要考较考较俺这个大老粗的学问?”萧夔暗自想道。原来古代两个朝廷遣使往来,彼此都要引经据典,谈古说今,有时抓住对方一个偶然的错误,就要带回本朝去当作话柄。出身奚贵族的萧夔谈不到什么高深的学问,但他颇识得几个汉字,这是很值得卖弄的。这时他把头颈伸出窗外,完全不理睬张瑴在一旁递给他的眼色,大声地逐字读出碑上的款识:“大唐景云元年幽州都督薛某奉敕重建。”他还用手指点了字数说,“这十五个字都很清楚?可惜中间泐了一个字,笔迹模糊,看不清楚。”实际是他吃不准这中间一个字的读音,防止被南使笑话,故意弄了一个玄虚。

  “薛字下面的讷字,马某倒看得很清楚,萧枢旨的目力多少打点折扣了。”马扩顺便刺了一下,然后问,“这‘奉敕重建’四个字没有看错?”

  “没错,是这四个字。”

  “够了!”马扩忽然斩钉截铁地说,“萧枢旨虽然精神矍铄,老眼无花,头脑却不顶事了。请问,你说这燕京析津府是你家管领的,这大唐的幽州都督薛讷岂是你家之人?他怎得在你家土地上奉了睿宗皇帝之敕建造这所净垢寺?”

  一句话把萧夔问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才期期艾艾地回答一句:

  “这是……这是几百年前的老话了,如今休提……休提!”

  “老话又怎可不提?这正是俺两家使节要谈论的正题。今天俺就要说些老话与众位听,”马扩又逼紧一句道,“俺知道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契丹帅窟哥,还有你家奚族的老祖宗可度者率所部内属。那天可汗唐太宗以契丹部为松漠府,奚部为饶乐府。窟哥、可度者都赐姓为李,封为都督。当时你两家都在漠外营州之地,为唐朝东北的屏藩。这燕云十六州之地又怎能归你家管领?”

  这时用得着读书人来替萧夔解围了,张瑴伶俐地插进来说,“这薛讷,不是在开元二年为我家契丹所败,当时嗤为薛婆的那个节度使?”

  张瑴这一问正中马扩下怀,他抓住这个题目趁势说下去:

  “张郎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开元二年契丹以诡计幸败薛讷后两年,契丹大酋李失活,奚酋李大酺度德量力,不敢与大唐为敌,即亲帅所部,再度来归。唐朝待他们不薄,封李失活为松漠郡王,李大酺为饶乐郡王,二人都兼都督。他们果然矢忠竭诚,为唐朝捍御边患,建立功勋。后来有大名的李光弼,即是契丹的子孙。想当时,奚契丹人民和大唐边民和睦相处,兵戈稍戢,贸易互通,彼此均深蒙其庥。两家人民,血胤虽异,情逾骨肉。追溯原因,李失活、李大酺固然不失为识时务的俊杰,薛讷在边数十年,前后招徕辑抚之功居多。这等人正该两家人民馨香尸祝,怎可以一战的胜负论英雄?”

  “燕十六州在唐朝盛时,固属你家所有,”张瑴无法否认这铁定的事实,只好撇开一句,继续争论道,“但到五代时,已由后晋高祖石敬瑭赠予我家太宗皇帝,盟誓如山,岂容翻悔?如今历年已逾二百,人心早已向化。历来与贵朝立盟订好,贵朝君臣都不曾理论此事。今番宣赞蓦地提起这宗老话,莫不是要翻两百年前的旧案,沮坏贵我两朝的交好?”

  “好一个‘沮坏贵我两朝突好’!”身为汉儿的张瑴为奚、契丹贵族帮腔,特别引起马扩的愤慨。他冷笑一声道:“张郎中,你的祖祖辈辈也须是我汉家的子民,你颠倒认契丹为君父,口口声声‘贵朝我朝’,贵契丹人之所贵,我契丹人之所我。真可谓数典忘祖,认敌为我。你自己纵不以为耻,俺马某却为你汗颜不止哩!”

  马扩把张瑴骂了个淋漓尽致,不待他开口申辩,又抢在前面说,“再说那石敬瑭算得什么?他本是沙陀族一名小酋枭捩鸡之子。为了要抢做儿皇帝,不惜把燕云十六州之地赂割给契丹。却不知土地者,乃我家人民之土地,岂容得他们二人擅自割送授受!这笔腌臜帐,今天正应该算算清楚。”

  “这段公案确是两百年前的旧帐,”姚璠一听马扩说得激越,恐怕说僵了话不好收篷,急忙出来转圜道,“如今两家以睦邻为重,且谈当前之事,休去提那旧话。”

  “姚太尉说得好轻松,你我之间尽可不提,只是千百万老百姓,两百年来受尽苦难,旧创未复,新创又加,血泪斑斑,记忆永新,他们又怎能忘记旧恨?这民族之恨,邦家之耻,正是涉及贵我两朝的根本大事。只要前帐未清,休说二百年,再过二百年,也要讲个明白,算个清楚。张郎中,你刚才不是说‘人心久已向化’,”马扩越说越气愤,禁不住掉过身子来,点着张瑴的鼻子尖问,“俺马某倒要请教,你张郎中说的人是哪些人?你说的化是什么化?如说的是汉人中那些贪图富贵,认敌为父的败类,自然要作别论。如说千百万老百姓,这却是天大的污蔑,欺人自欺之谈。就俺这番北来,亲眼目睹的来说,多少父老们携儿挈孙,不怕跑几十百里路,涌到行馆来问长问短,为的是要看看本朝的衣冠威仪,听听王师的消息。有的父老一见俺就失声痛哭起来。此来燕京,轺车所经,即在深夜之中,也有人攀辕欢呼。你张郎中身在车中,不聋不盲,想来也是看到听到的。再则南归的遗民,川流不息,如水归海。进山的义军,风起云涌,势如雷霆。压卵之势已成,崩溃之形可见。张郎中你倒说说人心向的究竟是哪一家的化?”

  马扩言词犀利,咄咄逼人,把三个接伴人员逼得风旋云紧,无可转身。他们柔既不甘,刚又不敢,只好拿出外交家的看家本领,转移目标,讨论起具体问题。

  “前话已说过,总是前人做下的事,后人要为他填补窟窿。”姚璠见风使舵地说了句囫囵语。接着就动问起:“宣赞此来不易,今已来到燕京,打算哪天去谒见国主皇后?”

  接伴人员的话,一会儿硬,一会儿软,马扩从中窥知了他们举棋不定的心情。但是马扩也有自己的打算。原来他离开新城前,已打发赵杰、沙俊两人携带着赵良嗣的亲笔信,径往燕京城去找李处温父子,希望能搭上关系,力促萧皇后归降。马扩十分重视这着棋子,估计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联系上,自己也希望观望两天再说。

  “哪一天去晋谒殿下要听贵朝安排,”马扩装得漫不经心地回答,“只是听说殿下日来贵体违和,总得待他有七八分痊愈了,才有精神说话,俺倒不急在这一、二天内就去见他。”

  “如此甚好,”姚璠受到的训令,也是要他延宕陛见的日期,落得顺水推舟地说,“待得国主万安了,再请示皇后,定夺接见之期。闻说宣赞携来童宣抚与敝邦君臣的书函,何不就让俺等带去呈与朝廷过目?俺等接待官员也得先睹为快。”

  “原信俺在晋谒时要当面宣读与国王、王妃听明,亲手递交。此刻未便与太尉带去。”马扩干脆地拒绝了,心里不免暗暗发笑道,“这封信,不论你们哪一个先睹了,心里。都不会很‘快’的,何必急着要看?”接着他又说:“俺这里录有副本,诸公真想先睹为快的,就请把副本带去,与李门下、左中书等一起过目。”

  “最好,最好!”他们接过副本。也算办成了一桩任务,一齐兴辞而出。

  (三)

  接伴人员从马扩手里接过副本,明知道里面不会有好话,为了息事宁人,避免与马扩正面争吵,不敢当面拆开副本来读,告辞着走了。

  但是为谕降书争吵一场是不可避免的。当夜他们与执政,宰相们研究了,第二天下午,三个接伴人员带着副本又一起前来作第二次拜会。

  他们一进门,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摆出一副因为做不成交易,居间人也捞不到好处,因而十分失望的神气。你一句,我一句地指责这封信,不是说这个词儿下得太重,就是说那一段话说得过火了。总而言之,这封信措词狂妄,大为不妥,有妨睦邻之道,必须从头修改,才能进呈御览。

  既然是一封谕降信,顾名思义,就是十分严峻的,哪能温柔敦厚,怨而不怒?一百多年来,辽政府跟北宋政府打交道,向来只有倚势恃强,言语凌欺,几曾讲究过“睦邻”之道?今天这三个馆伴忽然大谈其“睦邻敦好”,还责备北宋政府不够交情,马扩听了,不禁暗暗匿笑。

  “马某受命赍书前来劝降国王、王妃,”马扩耐心地等候他们指摘完毕,就简简单单地回答,“无权修改书词,众位说了这多少,岂不都是白废口舌?”

  他们还不甘心就此罢休,建议马扩修改了书稿,派快行家②火速送回宣抚司,换了大印再送来。还说,“前后不过三四日工夫,改了书中的措词,彼此存个颜面,事情就好办了。”

  “马某无权修改书稿,不是已跟众位说清楚了?”马扩看他们喋喋不休,纠缠不清,就断然拒绝道,“若使要马某修改,也只能照原书中几句话重写一遍,一字增删不得。贵朝大臣们不度德量力,不审天时人事,作速定下大事,却有这等闲工夫,干那一字一句,咬文嚼字的酸秀才勾当!即使众位有闲,马某却不在这件事上奉陪众位了。”

  “俺姚某也曾多次接伴过贵朝和河西家的使节,”姚璠现出十分颓丧的神情说,“诸事彼此多好商量,几曾见得像宣赞一样斩钉截铁,没个回旋余地?好比做买卖,也须双方都退让一步,才好成交。如今是只有俺家让步,宣赞扳住俏价,丝毫不让,这交易如何做得成功?”

  “可以礼让之处,俺无有不让。”马扩侃侃然说,“不能让步之处,俺一步也不能相让。殿帅却不想如今大家正在谈论军国大事,岂可比为买卖?”

  话已说到尽头,无可再说,大家只得暂时分手。

  隔不了几个时辰,他们又来作第三次的拜会。这次来得既不是时候,又是气势汹汹,在门口就大呼小喊,不是原来那一副“万事都可以商量”的善哉相了。

  “宣赞来到敝邦,”萧夔一见面就疾言厉色地责问,“是为的谈判国家大事,还是来作间谍?”

  “萧枢旨说的是什么意思?”马扩正色地说,心里想,“一场斗争开始了,多分是赵大哥和沙兄弟那里出了纰漏。”

  “什么意思,宣赞自己肚里明白,”萧夔冷笑一声,“何必再问俺等?”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有话就请直讲,为什么藏头露尾,吞吐其词?”马扩一步也没有从自己的立场上退却,反而理直气壮地反诘道,“诸君接伴使臣。岂不知会合有时,谈论有节?夤夜来此,扰俺清梦,是何道理?”

  “无事不登三宝殿,倘非有事,怎敢夤夜来扰宣赞!”姚璠把语气放和缓了,然后采取出其不意的攻心战术,猝然问,“宣赞可认得刘宗吉其人?”

  “这刘宗吉有什么了不起,”马扩哈哈笑道,“俺在三天前还亲笔与他填了告身,写了书函,如何不认得?”

  姚璠听马扩把这样一件要紧事说得稀松平常,不觉大吃一惊。

  “据刘宗吉向殿前司首告,”姚璠特别挑选了“首告”这个含有威胁性的字眼,促使马扩注意到事情的严重性,“宣赞给了他亲笔信,约他去策动常胜军反叛,这件事可是实有的?”

  “殿帅差矣!俺给刘宗吉书函是要他去策动常胜军反正,不是策动反叛。以正归顺,何叛之有?这两字差错不得。俺此来的任务,就是要宣慰军民,招纳一切愿意反正投顺的官民。刘宗吉来献诚款,俺岂可置之不理?休说区区刘宗吉,就是你等三位辽廷大员要向俺献诚,俺就得当场填写告身,接纳你们弃暗投明。这自是俺职分内应办的公事,值得三位夤夜来此,大惊小怪?”

  策动反叛也好,策动反正也好,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一个派往邻国的使节竟自在私底下策动军队起来造反,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事情?姚璠等人好容易抓住了这个把柄,满以为可以在它身上大做文章,打个主动仗,至少也得把马扩的气焰大大压低一下,以便他们在谈判中取得比较有利的地位。他们希望的是马扩矢口否认其事,或者说得吞吞吐吐,他们就好当场拿出人证、物证,叫马扩抵赖不得,这样。这台戏就好唱了。哪知道马扩完全没有按照他们的希望行事,他不但不心虚情怯,反而直认其事,还理直气壮地说是他的职分内应做的公事。

  在马扩手里,一切外交上的常规都被打破了,他随心所欲地干着他想干的事请。现在感到狼狈不堪的倒是接伴使副们了。姚璠、张瑴已自气馁下来,只有萧夔还不服气,要想扎挣一下。

  “宣赞休把这件事看得稀松平常,”他采取最拙劣的威胁手段说,“宣赞有宣赞职分内的公事,敝朝也有敝朝职分内的公事,殿前司职在缉私,姚殿帅岂能素餐尸位?这件事要深究起来,只怕与宣赞身上老大不便。一旦出了事情,宣赞纵不以自己为念,难道不想想在南边的妻室儿女?”

  “萧枢旨把马某当作什么人了?”马扩把眉毛一挑,冷冷地对付萧夔的威胁道,“你身为接伴,也不打听打听岂有畏死马子充!马某此来,本欲以一己之身,易全辽之命。贵朝君臣听得进马某的话,度德量力,归顺授正,大家都蒙其庥。如若不识时务,定要顽抗到底,俺不过与你们同归于尽而已,只争得早晚数天。俺自己却从不曾想到一个怕字,要怕就不敢来了,还说什么家室儿女?”

  “好一条硬汉!”姚墙竖起拇指称赞道,“宣赞这副筋骨总是生铜熟铁铸成的,说句老实话,俺姚某对宣赞实是钦佩。”

  “宣赞浑身是胆,俺萧某也是拜倒足下。只是想奉劝宣赞,以后休再这等行事,免得彼此为难。”

  “过两天俺还得去宫中策动国王、王妃反正投顺哩!”马扩爽朗地笑起来,“职责所在,岂敢怠慢,难道凭你萧枢旨几句威吓,就此罢手不成?至于为难诸公之处,说不得只有敬请原谅,日后多多补情了。”

  三个接伴使副看看马扩如此难以对付,他们此来的目的一点没有达到,还让他在说话中捡了便宜去,不禁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最后只得起身告辞。

  “大家都为的是公事,”姚璠道歉一句,权当退堂鼓,“适才言语冒犯,也是事非得已,千万海涵!宣赞且自安置,明日再来奉陪。”

  “且慢!”马扩故作惊人之笔,用一个手势把他们拦住,“三位来此之时,马某正好办好一角文书,待要人送去,难得诸公凑巧来此,如此这文书就请三位当面带去了。”

  “宣赞又有什么公事,恁地要紧!”三个一齐惊问道。

  “这倒真是一件要紧事,”马扩又故意逗他们一逗,“大后天五月廿四是我朝圣母慈钦陈太后的周年讳期,本使要借贵处一所大寺院设奠致祭。两朝既通使节,这等互通庆吊的大事,理合通知贵朝,派员前来陪祭,方是睦邻敦好之道。这文书就请三位带去转奏与你家国妃知道。”

  三个一听是这样一件不伤脾胃的要紧公事,顿时放下心来。

  “贵朝国母讳忌,”姚璠恭敬地回答道,“这等大典,本朝自当尽礼陪奠,焉敢稍有缺失!容俺等这就回去,奏与皇后知道。”

  “这祭奠的行在,”萧夔要弥补刚才的失礼,在旁大献殷勤,“这里净垢寺已成为宣赞的行辕,诸多不便。依俺看来,不如设在北极庙。宣赞有所不知,那北极庙是燕京第一大寺院,地方宽敞,僧侣众多。到那里去设奠,正好延接宾客,展礼致敬。”

  “俺也久闻得北极庙是燕京第一大寺院,在那里设奠,却是甚好!”

  “宣赞既表首肯,俺等先奏准皇后,明天一早就去布置。保管色色都办得隆重周到,好教宣赞放心。”

  “如此马某就代朝廷敬谢各位的盛意了。”

  这是接伴使副们从受命以来听到南使说的一句最有礼貌的话,他们有理由在这件卖力的事务上接受马扩的感谢。

  (四)

  辽政府果然是睦邻敦好的。萧皇后从寝宫中被接伴官员请出来,聆了面奏后,立即下一道令旨:“大宋慈圣陈太后周年讳期,应五品以上在京文武官员均至北极庙致祭展敬。”把参加祭礼的范围扩大到五品以上的官员,这种显然讨好的做法,大大超过升平时节两朝交际应酬礼貌上应有的水平。

  行礼前一天,马扩带着随从到北极庙现场去视察一番,果然看见接伴使副指挥大群僧俗人众,在那里布置陈设。就中萧夔最为卖力,他满头大汗地爬上一架木梯,亲自把绢帛结成的素球挂上殿檐。他们包揽了全部布置工作,不要宋使费一点心。

  马扩谢了众人,自己也忙起来,收拾了几个房间,当夜就与随从人员在庙里斋戒宿夜。他在人事上也作了一些安排,随从人员分别委派了职务,两名书办吃过墨汁,识得字,就请他们充当临时的典客与赞礼,其余人员也都分派了任务,各就各位,各守其职。把一座行礼的大殿变成了一座军事要塞,准备明天在这里与辽廷大员进行一次主力接触战。

  第二天早晨,辽政府的文武官员纷纷莅止,素车白马,极一时之盛,把周围几条街都挤得满满的。马扩虽然要和许多人周旋,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首台李处温身上。宰相有宰相的派头儿,即使小朝廷的宰相也是如此。马扩在许多同时莅临的大员中间,一眼就认出了李处温,犹如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眼就认出敌方大将一样,不会有错。他和李处温两个经接伴人员正式介绍厮见了,李处温趋前一步,恭敬地致词道:

  “皇后致意;今日恭逢贵朝慈圣陈太后周年讳期,皇后本当躬临致哀,怎奈国主染疾在身,皇后侍奉汤药,不得抽身前来,特派下官代为陪祭。草草不恭之处,尚乞责大使谅鉴!”

  说完了这套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他就携起马扩的手,拿出一种既像讨好、又像对待晚辈,在亲昵之中不失其长辈身分的自尊态度,哈哈笑道:

  “下官久闻宣赞大名,今日得亲睹丰采,大慰生平之愿。”

  这两段话都是客套,他说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马扩要想从他的表情和言辞中探索出他有没有和赵杰、沙真联系上了,找不到确切的根据。

  “这是一只老狐狸,”马扩心里想,“不会在大庭广众间走眼,停会儿俺还得试试他。”

  他们先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华美庄重,专为接待辽廷大员之用的僧寮中休憩。双方分宾主坐下,寒暄起来。李处温很熟悉这一套,他处处要摆出首相的派头儿,但又不忘记自己朝廷的处境,态度是谦和的,甚至是迁就的。话说得十分谨慎笼统,不离开一般门面话的范围。

  “这北极庙造得规模宏大,美轮美奂,”马扩有意挑动他道,“俺在东京时已听得你家的人说起它的声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下官也久闻得东京相蓝,华丽庄严,海内无双。这里的北极庙纵然宏大,若与相蓝相比,真有大小巫之别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谦逊过度,有辱国体了,急忙加以补救道,“昔年读到《洛阳伽蓝记》所说的永宁寺和永宁塔,想见北朝人力、物力之盛,南朝纵有四百八十寺,却无有一个可与永宁寺媲美。”

  “北极庙”与“你家的人”仍然没有引起他的反应。他回答的还是那一套自以为可以捡到一点便宜货的外交辞令,没有什么线索可寻。但是马扩不愿让他捡了这个便宜货去,针锋相对地说了一句:

  “永宁寺造得穷奢极侈,当年如非灵太后③主政,焉能得此?南朝这些帝后却也无有一个可以与她媲美。”

  马扩蓦地提起北魏历史上最荒淫无耻的女主灵太后,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与当前的萧皇后联系起来,这使得李处温大为狼狈。这对辽政府的其他大员也陆续进入这间僧寮,他们再要继续谈话是不可能了。

  李处温虽然出身贵胄,但在仕途上曾有过一段蹭躅不前的时期,他不是熬资格、磨岁月,按照年资辈分,稳步升到首辅地位的典型的首相,而是那种趁时邀利、平步登天的暴发户式的首相,是宰相中的变格。暴发户式的首相的特点是心里更不踏实,但在表面上更加骄妄。马扩从边庭到朝廷来,逐渐形成一种看法,他认为官位的本身是一种范型,它能把许多不同的人放在同一范型里铸浇,使之成为同一类型的人。他发现色厉内荏的萧夔和朝廷里某些宗戚贵族有共同之处,张瑴活像依傍在权门下的文官们,而眼前的这个李处温,无论从姿态、表情、行事等等方面来看,都很像王黼,连一张白白胖胖的银盆脸也是酷似的。所不同的,王黼虽然也是暴发户,却是一只已经在天空中飞稳了的纸鹞,而李处温的纸鹞还在高空中翻筋斗,他的命运还在未定之天,因而设有像王黼那样多的锋芒毕露,不留余地,而多了一点王黼缺少的谦逊和虚弱。马扩相信如果让他们两个易地以处,他们也一定会变成对方现在的这种样子。

  李处温还是第一次和马扩厮见,据接伴人员的介绍,在外交仪节上,他还是个雏儿,在外交谈判中,却是一头初生之犊。初生之犊连真老虎都不怕,何况李处温自己心里明白,他只不过是一只披了宰相虎皮的狐狸而已。因而在他与马扩接触的过程中,一方面不自觉地要流露出从首相减去閤门宣赞舍人、从一品官减去六品官的剩余优越感,一方面又处处小心谨慎,唯恐得罪了他,弄到不好收场的地步。

  倨傲和虚弱,两者都不足证明他已经跟赵杰接上关系。马扩经过分析后,确定地判断出自己的这手棋,还没有发生作用。因此在今天的战役中,他必须主动出击。

  行礼的时刻来到了。这时大殿上已经明烛辉煌,香烟缭绕。马扩指挥着自己的执事们,各自执行任务,同时也请辽方的文武官员们,按照品级排列在大殿外槅。他独自带着赞礼走到神龛前拈了香,行了礼,然后由赞礼高声赞道:

  “陪祭李门下上前拈香!”

  即使有张瑴的建议顾问,这场大礼进行得还是十分勉强,它缺乏庄严哀悼的气氛,却多少有点像阅兵式的样子。

  李处温虽然在暗底下匿笑,听见这一声号令,却还像个服从口令的士兵,在典仪司领导下,稳步直趋案前。这时其余的人都在外槅,距离相当远,并且被层层的幢幡、帷幕、大香炉、大烛台和雾气腾腾的香烟遮蔽了视线。马扩使个眼色,使赞礼站远一点,他自己和李处温并排站在一起,相距只在咫尺之间。

  “如果我要跟他讲机密话,这是千载一时的好机会了!”马扩心里想,但他还是停留一会儿,看看李处温怎样行事。他只见李处温不慌不忙地从自己手里接过一炷棒香,往蜡烛上点燃了,用另外一只手扇灭火,正要往香炉中插去。李处温的姿态是恭敬、安闲和泰然自若的。这表示他出身宰相之家,生来就做惯这些事情,如果南朝使者在主持这场典礼中有什么欠缺之处,他作为陪祭,完全可以帮助他、指导他,甚至纠正他。

  但这是他享受生活宁静的最后片刻了,马扩抓住机会,闪电般地发问道:

  “令表侄马植寄语门下,十年前他与门下父子在此神龛前沥酒设盟,誓同生死,富贵毋忘。门下可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马扩是用压低了的、耳语般的声音说话的,却好像雷霆霹雳震撼着李处温,使得他的稳重厚实的身体忽然像一片树叶似地颤抖起来。这时他的首相的功架和安闭的神气都化为乌有,手里捧的一炷香也随着身体乱颤,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原来旬日来,萧皇后两次警告他说前线有人要搞掉他,已持有对他不利的确据。他恃有皇后保护,对此满不在乎,却没料到毛病就出在表侄身上。这个事实如被揭露,那不是什么保牢官爵财产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一门三百口的生死问题,这就怪不得他要如此惊惶震恐手足失措了。马扩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句话会产生这样巨大的效果,只好先帮他把棒香插进大香炉里。

  “陪祭李门下行礼!”赞礼用着拖长的高声赞道,“李门下跪……叩……叩……叩……兴……”

  借着跪下去叩拜又站起来的机会,利用这一点时间的余裕,李处温已经初步恢复镇静,想出对策,他低声说道:

  “这话休再声张。宣赞有何吩咐,就请明谕!俺一切都可奉行。”

  “敦促国王归附本朝!”马扩断然地发出命令。

  “如今国事全由皇后主张,国王作不得主。”

  “敦促王妃归附本朝。”

  “跪……叩……叩……叩……兴。”赞礼第二次赞道。

  李处温第二次跪拜时,已经镇静得多,他一面行礼,一面说:

  “俺也久有此心,此事一定尽力而为。期有以报命。”

  “门下休说囫囵话。俺知道王妃的事,门下作得六、七分主。此事成不成,全看门下的努力了。”

  “跪……叩……叩……叩……兴……”赞礼第三次赞道。

  李处温第三次跪拜的时候,不但已经恢复到一个宰相,并且恢复到一个精明的谈判者的地位。

  “大事若成,大宋朝怎生处置俺父子?”他拜下去时,低声地讨价还价。

  “童宣抚寄语,门下作得成这件大功,本朝不吝国公之赏。”

  可以谈判的时间是十分有限的,马扩不愿意再浪费了,李处温却偏偏跪在地上,没有及时站起来,敲钉钻脚地问:

  “宣赞这话可靠得住?”

  “俺言出如山,门下尽可放心。”

  李处温行礼已毕,赞礼者正在赞请其他的大员们上来拈香行礼。马扩抓住最后的瞬间问道:

  “门下可曾与俺派来与公子联络的人接上头?”

  “没有。”李处温摇摇头。

  “门下快设法去找他们。宫内有了消息,立时通知俺要紧。”

  “俺好歹……”李处温有点紧张地回答。这时几个人的脚步声已经逼近脑后,这一句没有能够说完的话就消失在铿锵的环佩声和袅袅的炉烟中间。虽然搭上了李处温的关系,谕降的前途变得乐观起来,但是赵杰、沙真两人仍然杳无音信,他们的处境令人担忧。马扩在净垢寺行馆的宽大的客舍中,清晰地听到因为有国宾居住从而显得特别有精神的僧侣们为大宋慈圣陈太后荐福做晚课的钟声、钹声、诵念佛经声。晚课完毕后,他又清晰地听到报更的柝声。初更、二更报过去了,然后报了三更。在万籁俱寂之中,又听到一声好像拖着一条尾巴的寺钟声,在凝寂的空气中飘宕着。又过了好一会,他听到窗外有一阵不寻常的撒沙子的声音。马扩马上从榻上跳起来,往窗畔走去。他轻轻咳嗽一声,就听到窗外低低的呼唤。

  “好了,”他高兴地想道,“赵大哥和沙兄弟果真回来了。”

  他打开窗子,他们两个猕猴一样轻捷地跳进来。虽然在完全的黑暗中,仍然遮盖不住闪耀在他们眼睛里的兴奋的光芒,根据这个就可以推知他们带来了好消息。

  “好教宣赞放心,大事已告成功。”赵杰低声向他汇报,竭力保持镇静的态度,“刚才李处温回家说,宫中开了御前会议,多亏他力持归降南朝之议,说服了萧皇后与诸大臣,最后才定下局来:明天早晨萧皇后要找宣赞去面议称藩归顺之事。少不得还有些讨价还价之处。他叫俺们趁天亮前通知宣赞,让宣赞心里有个底子,明天谈起来就不怕她不就范。”

  这个结果是他白天在北极庙与李处温谈判后就预料到的。他急于要知道他两个在这几天中干了些什么。他为他们耽了多少心事!在政治斗争中,他像赵杰一样,虽然积累了不少经验,但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完全控制自己感情的程度。

  赵杰理解马扩的心情,随之便叙述他两人这几天的经历。他们来到燕京后,打听得李奭连日在宫中宿卫,无法与他见面。心中焦急。直到前天中午,李奭从宫中下值回来,他们好容易找到机会。不肯错过,就在路上唤住李奭,出示赵良嗣的书信。李奭一着信封,就约退从人,与他们说起话来。

  他们单刀直入地表明自己的身分和来意。

  李奭读了信,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好久打不定主意。后来来个缓兵之计说:“二位来意已知。俺此刻正忙着,刚出得宫来一转,又要回去值夜班。二位先去找个客栈宿了,俟俺与家父从长计较后,再来通知可好?”

  “此事万分急迫,只争在俄顷之间,怎容从长计较?”赵杰催逼他道,“俺还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奉告,只是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公子既要回官去值宿,俺两个今夜便随同公子进宫去密谈如何?”

  “宫禁之地,警卫森严,”李奭吃惊道,“如何容得二位混进去?”

  “这事攸关公子一门吉凶。祸患之来,迫在眉睫,俺得知了,如不奉告,岂不辜负了赵龙图对尊府的一片赤忱!俺等要进宫去,凭公子一句话,有何为难之处?”

  李奭情急,果然去弄了两套禁卫军的号衣回来,让他们混进宫门,选个僻静处谈论起来。

  李奭像他的老子一样,既看到小朝廷的岌岌可危,又贪恋目前的富贵,一时还不肯下决心。赵杰摊出了手里的牌,把赵忠、张宝两个被耶律大石捕杀之事相告,还危言耸听地说,赵良嗣那封信已落在耶律大石手里,祸生不测,要他快快打定主意。李奭果然最怕这一着,他横下了心,明确表态,明天一定与父亲商定办法,弃暗投明。

  “兄弟们忒大胆,要说话哪里不好说,偏要混到宫禁中去。”

  “这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杰说,“放过了他,又待何时再找得到他?休说宫中森严之地,谈论起来,倒是太太平平,安安静静,无人干扰,比哪里都强!李奭跟俺两个谈了半夜,看看不得机会出去,就安排俺等住在他房里。可笑燕王耶律淳那厮的寝宫近在咫尺,还蒙在鼓里,做他的南柯梦。”

  “俺做了皇帝紧邻,这一宵睡得好不香甜!”沙真得意地说,“朦胧之间,一觉醒来,只见赵大哥睁大眼睛,似乎要想跟俺说什么,不想俺一个翻身,又呼呼睡去了,不知道与赵大哥说了话不曾?”

  “话倒说的,不是与俺说话,却是自己说梦话,说什么擒贼擒王,俺真怕你说得高兴,惊动了人,坏了大事。”

  “兄弟们何时见到李处温?他说了些什么?”‘

  “到了午间,李奭才得空把俺等带出宫禁,回到相府。正值李处温已从北极庙回家,正派人去找儿子。俺四人在一间密室里谈开了。李处温说他已与宣赞见过面,准定照宣赞吩咐的去做。还说了许多好听话,说什么俺李某人身在北阙,心向南朝,何缘得以邂逅宣赞,岂可坐失良机?倒是他儿子说得老实。他劝老子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俺父子不动他的手,他必先动俺父子的手了。既要夺取这场富贵,事贵神速,千万不要落在他后面。

  “黄昏时分,李处温奉诏匆匆进宫,直到深夜才回来,立即找俺等道:今夜的会,开得剑拔弩张,萧遏鲁、左企弓这批人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吞下肚里去。他舌焦唇敝,好容易才说服皇后定下大策。他还再三说,宣赞成就得这段大功,千万不可忘记他父子舍生忘死、效顺南朝的大功。”

  “他们忙来忙去,就为了这一条。俺岂有不知之理?”

  “赵龙图要不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怎敢行这条计策?可知他是十拿九稳的。”

  “给他一点好处,连亲生的爷娘也肯出卖于人,何况只卖得皇帝、皇后各一口,这还有什么舍不得?”马扩忽然把他早间得到的李处温的印象与王黼的印象联系在一块,进而把辽的文武大员们的印象和朝廷权贵们的印象也联系在一块了。他深有感慨地叹口气说,“偏偏就是这些人居高位,享厚禄,偏偏就是这些人掌握朝廷的命脉。一旦天下有事,难道只有李处温一个人才会干出这等勾当来?”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要把这种丑恶的思想从头脑中挤出去,“俺说到哪里去了?大哥听俺说得可笑,倒真个成为忧天之烦的杞人了。”

  “俺不是与宣赞说过,”赵杰完全理解他的弦外之音,说道,“这就是豪族巨姓、权贵大官们干的勾当。他们的本钱越大,出卖的东西越多。哪管南朝北朝,契丹汉儿,到头来都是一丘之貉。”

  (五)

  接伴使副姚璠等三人忽然在凌晨四更时分接到皇后懿旨,要他们今天上午伴同南使马扩前去南城瑶光殿等候“陛见”。

  从他们接受这项任务以来,从上头接到的有关指示,都是要他们设法延宕南使“陛见”的日期。仅仅在四天以前,他们还受到萧皇后面谕,要借刘宗吉事件为由,做一篇“硬里有软,柔中带刚”的文章。他们十分清楚皇后的不一定出之于口,但在示意之间就可令人体会到的本意,一来是借此机会压压南使的气焰,二来也无非是生些波澜,借以拖延接见的日期。如果说,当初要拖延接见的原因是由于国是未定,国策未决,那么今天急如星火地要接见马扩,一定意味着内里已经发生重大的变化。他们知道昨夜的御前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带有决定性的会议。可是会议的结果没有人通知他们,在懿旨中没有透露任何消息,传旨的内监也没有任何口头补充。他们身为接伴,却要他们去做没有被讲明原因的工作,这分明是轻视他们,没有把他们看成参与朝廷机密的密勿大员,而只把他们当作一件外交工具使用,这使得他们非常不高兴、不满意,不禁形之于辞色,并且在彼此之间使用着暗号密语,甚至于不顾礼貌地当着马扩的面以契丹话交谈,来作种种猜测。他们所依附的分明是一个岌岌可危的小朝廷了,他们猜度、揣测的事情,很可能就朕兆着这个小朝廷的迅速崩溃,但在崩溃前,人们还是有嫉忌、猜疑、仇恨,并且一步不放松地要夺回他们认为自己应有的权利。人们就是这样受到惰性规律支配的。

  这次马扩比他们更加了解事实的真相,知道这次被突然召见的背景和内容。现在是轮到马扩向接伴人员保密了——保辽政府向它自己的官员所保之密。他像翻阅一本书一样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内心,看到他们在他面前掩盖得不太高明的坐立不安、神情异常的行动,心里不禁窃笑。

  高大、华美而有狭窄窗洞的礼车刚驶到瑶光殿的台阶前,车轮还没有完全停止滚动,宰相李处温早就带着一批大员从里面迎接出来。

  一昼夜的辛苦,在李处温一向保养得很好的白哲肥胖的脸上刻划出憔悴劳累的神色。他脸上同时并且交替地出现了两种表情:对于接伴人员是严厉的,似乎他已经猜透他们的心思,看出他们的不满意,谴责他们不该过问不应当由他们过问的事情。这是在官场上、在上级对下级之间最经常出现的一种表情。对于南使马扩,则是殷勤的、含情脉脉的,仿佛在向他邀功道:“你马宣赞呀!总该知道俺昨夜为什么弄得一夜没有睡好吧。人家给你办好了事情,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呵!”

  李处温的表情可以随各人的理解去理解它,反正他没有说话,没有明白表态,可是在他内心中确乎是这样想的。他非但不想在各自的对象面前掩盖这种表情,反而希望他们毫不含糊地理解此刻他对他们的这些想法。

  这一切都在马扩的意料之中。

  但是大大出于他意料之外的是,接见仪式并不在典丽蟊皇的正殿上举行(这瑶光殿原来是辽皇帝建造在南城、专作避暑之用的行宫。据马扩了解,昨夜皇后还在宫内举行御前会议,今天忽然老远地搬到这里来接见他,这分明是一种有意识、有计划的临时措施)。李处温把接伴人员和随从们截留在外殿上,那里也已经等待着许多官员和内廷宿卫人员。他们正在低声而急促地议论什么,他们的脸上也同样表现出一种已经听到什么、猜到什么、急于要想揭穿秘密的迫切的神情。他们也希望从李处温的面色中找到这个答案。可是李处温看见他们时,只是傲慢地点一点头,自己带着马扩,一直走进皇帝和皇后的寝宫。这里本来是一间偏殿,临时布置成为卧室。偏殿原来也是宽敞和通风的,由于患了不治之症的皇帝特别畏寒,用了层层帷幕和许多架屏风把它分隔开来,使它的实际使用面积并不比一辆礼车大多少。因此在这个避暑的行宫里,反而显得闷热异常。

  寝宫里的布置也有点杂乱无章,但这是一种有计划,有意识的杂乱无章,为了制造某种气氛,达到某种效果经过精心结构的杂乱无章。马扩一进门就看见高躺在寝台之上的秦晋国王耶律淳的正身。他额上包一块黄绸帕,用几只绣了龙凤的半新不旧的引枕垫住他的背脊,再加上几名宫女在旁扶持,好容易才使他可以勉强保持一个半坐半卧的姿势。在五月下旬炎热的季节中,他仍旧齐胸口盖上一条杏黄绫被。没有喝干净的药盏里还冒着热气,还有几碟蜜饯小食凌乱地摆在他右手可以摸到的茶几上,看来这个皇帝也像普通的老人一样喜欢吃点甜食。可是他的手的用处是不大的,他只要努努嘴,熟悉他脾气的宫女们就会把他喜欢吃的小食直接递进他口里。事实上,在马扩进来以前的一霎那,就由宫女喂他喝了一盏参汤,希望依靠它的力量,使他能够在接待南使的全部过程中,提起精神来,保持比奄奄一息略胜一筹的神态。

  关于耶律淳的健康状况,外面已经传说得很多了,要掩盖是做不到的。能够让马扩看见他的正身,能够让马扩听他讲几句话,用人为的和药物的力置,把他修饰得比本来的情况好一点,这已经是很满意的了。

  一个带病的皇帝给一个从肉体到精神都是十分健康的皇后作出强烈的反衬。萧皇后的闺名叫做普贤女,由于她的绝色,连带着使这个宗教气息非常浓厚的闺名也染上了一层艳丽的光彩。如果每一个有个性的人都可以用某一种颜色来象征他,那么没有其他的颜色比从雏鹅的嘴巴上刚长出来的嫩黄色更能够象征她的为人了。她曾经用这种艳丽的色采蛊惑了朝廷里许多上层贵族,连天祚帝也曾用白居易的两句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对她表示轻薄的赞美,并且经常要利用各种借口把她召进内廷去,以便饱餐秀色。在他们那个阶层中,她并不以特别放荡出名,当然也不是一个女圣人。她懂得怎样利用自己身上的特点来获取她主观上希望得到的东西。这就弥补了她的平庸的丈夫的弱点,而使他们这对夫妇成为辽廷内最华贵、最活跃、最有好名声的贵族夫妇。

  现在,她完全摒弃了皇后的架势和排场,连一架珠帘也没有用上,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坐在丈夫寝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以一个家常妇女的姿态出现在南使面前。这里不像是两个朝廷即将举行重要谈判的场所,倒像一个贵族家族招待朋友的普通的叙旧会。

  虽然如此,这里并不缺少戏剧化的气氛。普通人在舞台上把自己打扮成为帝王后妃,固然是在演戏,真正的帝王后妃由于某种需要,把自己打扮成为普通人,也未始不在演戏。善于揣摩人们心理的萧皇后,利用主人的地位,把这里布置成为家常的环境,目的是希望用一种亲切的、家常的谈话来缓冲一场剑拔弩张的政治谈判。她要试一试自己柔和的力量能不能软化这一头她已经从接伴人员口里听得很多的初生之犊。

  李处温把马扩引到帝后面前,耶律淳点一点头,忽然伸出舌尖,绕着嘴唇四周舐咂一下,似乎正在回味最后一口参汤的滋味。希望从那里汲取得力置来应酬这个他根本不了解、但还是很怕与之见面的南使。他不过是按照别人的导演来演这幕戏罢了。萧皇后连忙插进来弥补他礼貌上的欠缺不周,她从座位上欠起身子来,回答了马扩的施礼,微笑地用纤指指一指她身边一张空椅子。所有国君接见使节的隆重的礼节仪式都蠲免了,这幕戏就是以这样的家常形式开场。

  耶律淳被指定要说一套开场白。

  “天祚帝蒙……蒙尘……以还,”他艰难地开口道,“兢兢业业。今且蒙贵大使莅……莅止敝地,渺……渺躬……不……谷……”他还用了一个介乎“朕”与“俺”字之间的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说,“渺……躬深感盛德,只是朕……朕身染重病,皇……后……”

  这段开场白在事先是经过教导、背熟并且演习过的。无奈耶律淳的确已病入膏肓,他心里一慌,就把它说得支离破碎,不成章句。特别是,他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第一人称,于是他把汉书中读过的所有皇帝的自称都用遍了(像他这样一个高级的契丹贵族,从小就受过很深的汉化教育,读过很多汉书)。他记得起儿童时期读过的书,偏偏记不得眼前的东西。他绞尽脑汁仍然找不到一个折衷于既要不失身分,又要表示谦逊的适当的称呼。幸亏他说到皇后,想到皇后是他的万应灵丹,于是他艰难地把脸侧向皇后一边,希望她来搭救他。他这样做不仅早已成为习惯,而且已成为他的本能了,凡是他办不到的事情,有困难的事情,都要求助于皇后,而皇后也确乎是万能的,听得懂他的一切有声和无声的呼吁,及时地、悄悄不露痕迹地挽救了他。这时她轻轻哆开口,作了一个发音的示意动作。他突然省悟了,犹如绝处逢生一样,急急忙忙抓住它道: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寡人’。”

  一盏人参汤给予他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忽然精神振奋起来,比较容易地转向马扩,把这段用“寡人”这个事前考虑再三的不亢不卑的第一人称贯串起来的开场白重新全部地背诵一遍:

  “自天祚帝蒙尘以还,寡人身受朝臣军民之重托,践此大位。兢兢业业,深惧陨越。今蒙贵大使莅止敞朝赐教,实感盛德。怎奈寡人身染疾病,国事全由皇后主张。贵大使如有指教,请与皇后面谈,寡人无不奉教。”

  他只有这段台词,说完了算数。接着就由皇后登场。皇后一开口就是和气迎人的,这不但从她的软弱地位出发,也因为她是一个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女人,她懂得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在柔和的滑行中可以减少事物的摩擦面,而她目前的处境,的确禁不起再与别人发生一些摩擦了。

  “宣赞来到燕京,已逾半旬,”她带着一个令人感到不仅是亲切的、还是十分诚恳的微笑说,“咱未能略尽棉薄,稍展地主之谊,心里十分过不去。又怕接伴人员,未能领略咱的心思(这句说得特别轻声,表达了她的千转万萦的思想来便明白告诉手下人的苦衷),多有亵慢之处,这就更增加咱的罪过了。”说着她就指指躺在寝台上的耶律淳,加上说,“总为的是他的身子欠安,宣赞此刻亲眼目睹了,想必一定能够见宥。”

  “国王身体违和,事非得已。接伴人员,备极敬礼,国妃不必过谦。”人以礼来,我以礼往,萧后既然说得十分委婉,马扩也不能不客气一套。但他要紧的是办正经事,接下去就说,“今日幸蒙国王国妃赐见,就请议论大计!”

  萧皇后一点也不忙于摊牌,摊牌是要等候时机的,时机来到,她还得继续制造气氛。

  她先把马扩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发现马扩非常年轻。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或听说过有这样年轻的使臣,这一点似乎使她很感兴趣。

  “宣赞青春几何?”她用了家人般的亲密的口气问,“椿萱可都茂健?”

  “马某虚度二十五岁。托庇国妃,家父母都健好如恒。家父身膺王命,还参戎行,目前正在白沟前线督战。”

  “督战”是一个带有敌性的字眼,但是萧皇后故意把它忽略了。她的嘴唇上抹着一丝微笑,假装没有听见那个词儿,继续同下去:

  “宣赞雁行属几?可曾成室,育有子女?”

  “马某排行第三,大哥、二哥与河西家战争时,都为国捐躯了。马某甫于今年春间成室。”

  “总只为打仗交锋,”萧皇后忽然变换了一种深沉的调子,叹了口气,显然是在培养感情,“宣赞父子,戮力王室,或则慷慨捐生,或则沙场驰驱。累得高堂老母,望眼欲穿,又撇下新婚娇妻,深锁在清闺寂寞之中,虚度岁华。说起来,怎不叫人感慨系之!”

  “马某致身国家,怎谈得到家室之乐!这番北上,跋涉山川,星驰电奔。区区私衷,只想解除贵朝军民倒悬之苦,兼为国王、国妃筹个久远安逸之计。劳倒不怕,只怕劳而无功,这才辜负了朝廷命使之意哩!马某只愿两朝军民都得到安宁怡乐,到了那时,还怕俺的一家一室不得安宁?”

  “可不是好端端的,两家为什么又动起兵戈来?”萧皇后撇下马扩说话中的要点,蹙起蛾眉,哀怨地说,“咱和国主两个。早已横下了这条心,生死荣辱。都在所不计,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双方军民何辜,要他们宛转死于锋镝之下?”

  皇后的话虽然说得婉转,说得冠冕堂皇,却含有对于北宋政府发动一场战争的严厉的谴责。马扩生怕再引起她其他的议论,连忙拿出谕降书,说道:“朝廷用兵,为的是光复河山。还我臣民,童宣抚特派马某前来,携有书函一通,要马某当着国王、王妃之面,宣读一过,国妃且请……”

  “宣赞不必费神宣读了,”萧后连忙从他手里接过书函正本,阻拦道:“咱早已读过副本,这书函咱收起来就是了。”

  (六)

  序幕结束,正戏上场,萧皇后在她将要进入一个悲旦角色以前,早已储备了满眶的眼泪,略微带点颤动的声音和悲切的表情。如果没有这些储备,她就演不成这出悲剧。

  “山河破碎,国事蜩螗,”这时时机成熟,气氛形成,她就惨然地开口道,“不想两百年铁桶的江山,一旦竟沦丧到这等地步。咱纵不怨天尤人,一想到这里,也不禁要吞声饮泣了。”

  她说到“吞声饮泣”的时候,果真出现了一阵呜咽,使她的表情与台词完全吻合。然后她定一定神,忽然坚决有力地说:

  “祖宗的家底都叫天祚帝败光了(她刚才还说不怨天尤人,马上就在怨天尤人了,可见她只要求说得动听,毫不在乎台词的矛盾。好在天祚帝已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大家的替罪羊,现在把一切过错都推在天祚帝一个人的身上,这样措词总是得体的),到头来,他只办得撒腿一跑,把千钧重担都压在咱夫妇肩上。国主多病,咱一个弱女子。又怎能只手回天,力挽狂澜?因此上与国主筹之再三,定了托庇大朝、称藩臣服的大计。夜来与李门下等文武大臣在御前会议中定下国策,即将布告全境军民知晓。今日特把宣赞请来,就为了把这个决策坦怀相告,一无隐饰。即请宣赞陪同秘书郎王介儒赍着国主与咱的手书,前去贵朝,一俟与童宣抚议定了归附条款,正式的降表接踵可至。两百年的江山,坏在咱一个妇人手里,将来青史分谤,责有攸归,如今咱也顾不得这多少了。”她略微抬一抬手,带着一个惨然的笑,祝贺马扩道:“宣赞此番北行,探骊得珠,大功告成,可谓不虚此行。”

  虽然事前已经得知昨夜御前会议的决定,马扩却没有料到萧皇后会说得如此坦率、如此诚恳。她既明白声称托庇大朝,称藩臣服,准备派代表去议归降的条款。作为一个谕降使者的任务,确实可算是大功告成了。至于到军前去谈判,自然免不了还有许多讨价还价之处。他料定自己肯定要参加,也可能还有波折,为了免得将来节外生枝,他沉思片刻后,提出建议道:

  “国妃度德量力,权衡形势,定了称藩降附之计,所筹极为得当。此举不特造福两朝军民,国王、国妃也当受祉无穷。马某谨向国王、国妃申贺。至于面议条款,贵乎当机立断。贵朝派去的使节,依马某愚见,何不就请李门下辛苦一趟。李门下德高复重,又最能仰体国王、国妃之旨意,童宣抚也久闻得他的名声。他去和童宣抚计议,双方谈妥了,一言立决,却不省得后来的许多拖泥带水,为小反而失大?愚陋之见,尚请国妃裁度。”

  “宣赞之意,咱猜到了,”萧皇后忽然又变换了一个洞达世故的微笑,机伶地说,“宣抚莫非嫌王介儒人微言轻,大事作不得主?其实他是国主和咱的心腹,诸事多与他商量。昨夜御前会议中,他力持归降之议,厥功甚伟。如今委他去谈判,就可全权代咱两个说话,这一节在国书内已叙明了,宣赞尽可放心。李门下目前离开不得京师。一来,这个消息传开了,京中人心浮动,需他坐镇。再则,咱也不妨坦怀相告,李门下与咱哥四军大王及大石林牙等素不融治,持论也多有不合之处。此去未免要经过军前,他们相见了,只怕又要滋生事端。”

  萧皇后以非常有力和坦率的理由打消了马扩的建议后,怕马扩还有顾虑,索性进一步把一切都开诚布公地讲出来:

  “举境称藩臣服,这是何等大事?”她说,“国主和咱既定下此策,事非儿戏,安有反复之理!宣赞难道还信不过咱的心?这个不必猜疑了。只是夜来御前会议中,异议尚多。除了诸文臣,咱已力折其议以外,凌晨又特降手书给四军大王和大石林牙,嘱他们遵旨行事,静候谈判定局,统率全军待命。他俩手握十万大军,咱的一纸手书,是否就能使他们就范,这个咱也不敢说得太定。大石林牙鹰扬虎视,不是善懦之辈。宣赞回去后,务要和童宣抚妥善计议,与王介儒磋商条款,使他们心悦诚服,面面俱到。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坏了大局。”

  这句话是萧皇后今天与马扩谈话中的主旨,她特别把它说得郑重其事,还重复了一遍,然后说:

  “俗语说得好,‘困兽犹斗’,何况十万大军,不给它一条生路走,它岂不要猛搏噬人?再则,非是咱言语挑拨,这女真诸酋,得寸进尺,殊求无餍,贪婪暴戾,久已成性。不到亡人之国,灭人之家,决不罢休。国主和咱,宁可定策托庇大朝;誓死不降金朝,就是因为对它知之甚深。咱深恐女真昔日用以愚我者,将来就未必不施之于贵朝。依咱看来,贵朝未雨绸缪,也当预筹防御之计,才是谋国之道。倘得贵朝雄师与咱奚、契丹的十万大军联成一线,戮力同心,以御金人,北边才保得万全之固。咱献此曲突徙薪之计,非徒为保全我军,也是为贵朝今后的利害着想。献诚之初,兼表芹意,听凭贵朝裁度罢了。”

  萧皇后委婉而坦率地说着这些话,说得入情入理,娓娓动听,把女性外交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是马扩仔细一分析,感觉到她的说话还是很有分量,柔中寓刚,软里带硬,为未来的谈判先占了地步。她的最后一段话也很中听,与马扩平日持论相吻合,不能光看成为只是为自己的军队谋生路,不禁在心里评价她道:“这个女人心思缜密、理路清楚,真不简单!”

  同时看了躺在寝台上的耶律淳,想:

  “她丈夫与她比起来,真是朽物一枚了。怎么赵龙图还说他当年也曾在战场上与金人较量过,虽未大胜,也得支捂一时。”

  当马扩的思想转到耶律淳身上时,她又立刻猜中了他的心思。马扩贬低她丈夫,她却把丈夫抬到一个很高的地位。

  “咱说的话,”她转过身体去,恭敬地问丈夫道,“可都是国主的意思?”

  当他们长篇大论谈判国事的时候,耶律淳却一直躺着闭目养神,并且不时发出鼾声与好像有一把锯子在他气管上下锯动着的痰锯声相应和,很难说他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的。

  耶律淳已经走完他一生的道路,正向终点靠拢,他自己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不希望再发生什么麻烦事情来干扰他安静地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这是所有一生安享富贵的人在垂危时共同的愿望。现在悬在他头顶上的个人生死问题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至于他的妻子和别人那么关心的战争、和平、投降等问题,对于他都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他好像一个参透生死关头,把思想转注到那个不可知的未来世的高僧一样藐视现在世的一切。可是他也不能割断尘缘,还要为妻子的利益尽些义务。

  当他听到皇后的问话时,努力张开眼睛来,轻微地摆动一下下巴,表示他不但听到他们间说的一切,并且自始至终都同意她的主张。他从妻子的表情中窥测出她不满足于他的颔首示意,于是聪明地说了一句:

  “御妻之言,深合渺躬之意。”

  那个好容易被他捕捉到手的第一人称,忽然又像泥鳅般地从他手里滑走了。他说完了话,才意识到这个,感到非常懊恼。他再一次困难地转过头来带着一点惭怍的表情窥伺妻子。出于意外,他从她那里得到满意和赞许的反应,证明他这句话说对了,符合她的要求。于是他随着她的高兴而高兴起来。夫妻一方的权威性超过了对方时,后者的喜怒哀乐不知不觉会跟着前者转移,这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在这幕戏里,除了开头的一段开场白以外,还需要耶律淳对皇后的话点点头。人家把他的作用,看成为一方御玺,好像他把妻子的作用看成为一面宝镜一样。现在他不但颔首示意,还聪明地发言认可了她的意见,那就不啻在皇后的降表上盖上了“皇帝之玺”和“大辽天子之宝”两方御玺,使它产生了法律效果。他的任务才算完成。

  这里马扩看到手续已经齐备,大功告成,也就站起来准备告辞道:

  “国王、王妃之意,马某都已领会得。马某这就拜辞了,专候王中秘摒挡就绪,今夜即星驰回去。”

  “且慢!”萧皇后急忙拦拄马扩说,“宣赞且请坐下,咱还有话说。”

  直到此时,萧皇后无论是声泪俱下地谈到国破家亡,举境投降,还是无限含蓄地提出谈判要求,或者是殷勤恳切地为宋朝献谋划策,这一切都属于国家大事的范围,出之以悲怆和庄严的表情,都属于正旦脚色的戏。现在,她要谈到个人问题了。她忽然对马扩嫣然一笑,这是一种妓女式的媚到骨髓膏肓中的媚笑。它固然不符合皇后的身分,却与她现在的处境和需要相适应。身分不是固定的,它可以随着处境和需要的改变而改变。统治阶级的妇女到了不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必须委身给别人的时候,她的身分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就会出现这种妓女式的媚笑,好像这个阶级的男人在同样情况下常会出现奴才式的谄笑一样。失败的统治阶级一般都不是死硬派。

  萧皇后这时已经估计到归降后她个人可能遭遇到的两种命运,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最后决定她命运时可能会起很大的作用,在他身上,应当预作伏笔。

  随着这嫣然一笑,她又把自己的座位略为挪动一下,使它和马扩的座位更加接近一点。

  “咱把宗庙、社稷、国土、军队一齐奉献给贵朝,”皇后用不需要让皇帝、宫女和侍从大臣听见的糯米般的柔声说,“咱夫妇俩的生命也一并奉托宣赞了,宣赞好歹要为咱作主。”

  马扩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也许认为这也属于谈判中的一个正题,她尽可以当作正式条件提出来,没有必要用她现在表达的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忧虑。当即正容回答道:

  “国王、国妃举境投顺,建了不伐之功,本朝必有妥善处置。将来奕世富贵,可以预卜。马某来时,童宣抚再三嘱托要把这话与国妃讲明,国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能够如此,倒也罢了。”萧皇后爱娇地加上说,“只怕事到临头,未必就能如此称心如意。宣赞好歹记住咱今天的这句话。”

  “国妃恁地不相信马某之言?”

  “非是咱不相信宣赞,只怕到了那时,身不由主。宣赞纵有心搭救,也怕是力不从心的了。”在发挥女性外交功能的同时,她也表现了女性的柔弱的一面。说到这里,她向左右略略示意,就有四名官女从内室捧出两大盘光辉灿烂的珠宝,使得这间临时隔成、显得有些光线不足的寝室顿时变得光采夺目,满室生春。单是那一对用整块翡翠镌成的卷边荷叶盘已是稀世之宝,更不用说盘里装着的那些珍宝了。

  “宣赞来此不易,”萧皇后再一次用一个侍女劝觞、使客人非干下这杯酒不可的殷勤的笑劝说,“怎可空手而归?些许赆仪,聊表寸心,兼壮行色。宣赞过目了,咱即饬内监们送到行馆去。”她一边说,一边又解开颈口的排穗钮扣,从里面取出一串闪光耀眼、沉甸甸的珍珠坠领④说道,“这串坠领,正好称为‘骊龙串’,还是西洋琐里国的使臣赠与先帝。先太后御赐与咱,咱已佩了十多年。如今也请宣赞带回去赠与令正,留个纪念。不枉咱与宣赞结识一场。至于赠送朝廷与童宣抚、蔡学士等的礼物,咱已别有打点,托王中秘带去,不在此数之中。”

  马扩一见宫女把珍宝搬出来,连忙推辞道:“马某饫闻嘉猷,兼带得国王、国妃投顺消息,上报朝廷,实属满载而归。这金银珠宝,万万不敢领受,国妃留下转赐与别人罢。”。

  “国信使往来,常例都有赆仪相赠,”萧皇后听马扩说得决绝,不禁愕然道,“历来使节往返,两朝都是如此,宣赞何必固执谦辞?”

  “心之所安,虽无旧例,也可创新立异。”马扩正色回答道,“心所不安的,纵有成例,马某也万万不敢祗领污手,国妃快请收回去罢。”

  “难道这串坠领也不带去?这可是咱特意赠与令正留念的。”

  “国妃馈赠,价值连城,只是山妻愚拙,别有爱好,这个也不带去了。”

  “宣赞执意不收,咱也无法勉强,”萧皇后露出一个劝酒的侍女遭到拒绝时惭愧和失望的神情,叹口气说,“只是宣赞在取予之间,如此耿介,只怕咱到患难之际,宣赞也不肯说句公道话相保了。”说着,她又深深地看了马扩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又无从说起,最后只说得一句,“马宣赞呀!你可是个好人,临到那时节,你可不能坐视不救呀!”

  “俺的公道话,岂可以用金银珍宝赂买得到的?”马扩略带一点愠色回答,“只要国妃初衷不变,持之以坚,你就是我家的人了。有谁敢凌欺于你,俺不揣微末,誓当挺身相保。国妃听了俺这话,总可放心了。”

  萧皇后忽地把头上戴的冠子掀起一角,拔下一股金钗来。她戴的那种冠子与汉族妇女完全不同,成高筩形,这使她更加显得玉立亭亭。她当下把金钗用力一拗,折成二段,斩钉截铁地说:“咱与宣赞言尽于此,如有渝盟,有如此钗。”

  然后她迅速把自己的纤手伸过去在他手背上轻轻触了一下,又立刻庄重地把它收回来。这是她为了酬谢他的好意付出的最昂贵的代价,比一串珍珠坠领还要贵重得多。她强迫马扩接受了这项珍贵的礼物,她的动作是那么敏捷、干净,使他简直没有推辞的余地。

  马扩带着在攻城战中被城上敌军投来的石子打中一下的不舒服的感觉,又一次站起来告辞国王、国妃,仍然由李处温陪同退出偏殿。在他们整个谈判过程中,李处温始终屏息伫立在帷幕的一侧,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因为他明白如果让萧皇后意识到他的存在,她就不可能这样舒卷自如地演好这出戏了。做大官儿的秘诀是:在某些场合中需要让人感觉到比他的实体更大的存在,在另外一些场合中又要使人忘记他的存在。李处温不愧是个炉火纯青的官僚,他已能很恰当地掌握这两者的分寸,缩小或延伸他的实体。

  他们一起退出偏殿时,萧皇后仍然不肯放过最后一个表演的机会,她款款地下座亲自把马扩送到偏殿门口,为辽、宋外交史上开辟一个从未有过的先例。她最后还留下一个楚楚动人的表情跟马扩道过别,这才慢慢地阖上偏殿的双扉,结束了这一幕悲喜剧。

  当天晚上,马扩就带同辽政府的谈判使节正使秘书郎王介儒、副使员外郎王仲孙一行人乘着驿车南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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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新城,今北京市高碑庙。

  ②宋时称传递文书、宣达通知的差役为快行家。

  ③灵太后姓胡,北魏宣武帝妃,后被尊为太后。临朝执政,多造佛寺、幢塔,预征六年租税,为历史上著名的荒淫女主之一。

  ④项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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