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梦

作者:匪我思存

     她终于给阮正东打电话,说自己还有点事情没有办完,所以推迟一天回去。

     他并没有疑心,语气轻松的回答她:“行啊,迟一天就迟一天,不过我要收利息。”

     他向来喜欢如此说笑,她没有太在意。

     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像是做梦,可是又清楚而分明。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了西郊,她见到他当年开发的第一个楼盘,山青水秀,别墅隐在其间,十分幽静。

     其中有一套四合院,却是他自己的。

     当她看到那宽敞的旧式厨房,看到那套中国大灶时,他只是含笑:“我答应过你,终于能够办到。”

     当年的一句玩笑话,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做到了,这么多年,他辛苦的赚钱,终于是做到了。他给她盖了大房子,砌了中国大灶。

     “那时候我一直想,我们要养些小鸡,小鸭,在后院种一架葡萄。然后生几个孩子,夏天的晚上我们在葡萄架下吃饭,孩子们也许会问,爸爸,你是怎么追到妈妈的,等那时我就可以把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一点点讲给他听。”

     她含笑听他讲着,深冬一点温 暖的陽光照在他的额头,轻浅跃动,而他亦是含笑。

     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明明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可是这样清醒,任那疼痛,一点一点的侵袭。

     他们都不提明天,只是如旧友重逢般默契。然后开车去附近乡间农家,买了一些菜。

     她第一次用大灶做饭,结果两个人呛得直咳嗽,费了好大的劲才生起了火,饭蒸稀了,菜也炒得并不好,可是总算是做熟了。

     终于能坐下来,对着一桌的小菜。她笑着说:“火太大了,又不能像煤气一样关掉,弄得我手忙脚乱,还是炒糊了。”

     他没有动筷子。

     最后,她说:“吃吧。”

     他低下头,慢慢的挟起来,放进嘴里。他们两个人都吃很慢,一点一点,将每一颗米饭吞下去。

     他跟她曾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纵然无法重新拾起,可是这样经历过,总是值得。

     吃完饭后她去刷碗,虽然有洗碗机,可她站在水槽前,一只只清洗干净,她洗的很用心,一点点洗着,把每只碗、每只碟子,都洗得洁白无瑕。孟和平拿了一块干抹布,站在水槽旁边,将她洗好的的碗一只只擦干。门外的陽光投进来,照见他的身影,瘦长瘦长的影子映在地下。

     佳期把一摞洗干净的碗,放进消毒柜里去。

     就在她踮脚的时候,他忽然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她动了一下,却停在了那里,并没有回头。

     他将脸埋在她背上,她还是那样瘦,肩胛骨单薄得让人觉得可怜。隔了这么多年,他也能知道,那是她的味道,他记得。

     那是他的佳期,是他有过的她。

     “佳期,”他的声音很低。

     她没有应他。

     他说:“将来,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

     水喉的水还在哗哗的淌着,他就像是石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说:“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因为我会一直等你。”

     他说:“我会等着你,一直等,一辈子。”

     “如果这辈子,我等不到你,我还会等,我等到下辈子。”

     “哪怕下辈子我仍旧等不到你,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会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你为止。”

     她不能言语。

     水哗哗的流着,就像是在下着雨,而生命的豪雨如注,仿佛绳索,无穷无尽抽挞却是无法停止。

     他们都不能够,再走回去。

     那些年少执狂的爱恋,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光,一点一滴,镂在心上,无法碰触,无法遗忘。

     她终于说:“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他说:“好。”

     他说:“不管你要我答应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送她到机场。

     她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里,对他说:“我们说好的,你不许下车,不许进侯机厅,你要转过脸去,不许看着我,我走的时候,你不许再记得我,从今以后,你要永远忘了我。”

     她每说一个“不许”,他就笑着点一次头,重重的点头,始终微笑。

     最后,她说:“我走了,你把脸转过去。”

     他听话的转过脸,背对着她。

     她拎着箱子,下车,急急的往侯机厅去。

     他坐在车上,一直听话的,背转着脸。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极力保持着微笑的样子,眼泪却静静的淌了满脸。

     他明明无法做到,可是全都答应下来。

     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不管她说什么,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身后是巨大的机场,无数架飞机轰鸣着起落,进出空港。

     而有一架飞机,载着她,离开他。

     他答应了她,绝不回头看,绝不看,她离开他。

     从此之后,人各天涯。

     佳期走的很快很急,进侯机大厅时,广播正在最后一遍催促:“飞往上海的FM1521次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请搭乘该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尽快办理登机手续。”

     大厅里都是人,无数熙熙攘攘的旅客,从这里离家,或者回家。而她站在人海中央,只觉得自己软弱而茫然。

     阮正东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实那是因为怯懦,所以总是努力命令自己勇敢,便以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

     她所谓的勇敢其实只是蜗牛的壳,看似坚固,实际上却不堪一击。

     她却只是懦弱的想要逃避。

     她没有办法命令自己,身边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可是她觉得孤单得令自己发抖。

     她的腿发软,几乎没有办法再站立。终于将行李放下来,坐到椅子上。

     川流不息的人从她身边经过,而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累极了,她想要回家去,她只要回家去。只是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来,累到了极点,只想快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一场。可是心里知道不是要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要回家去,回到有父亲的那个家去。温 暖的,小小的家,可以是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交 给爸爸替自己去操心,而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