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作者:猫腻



    他看着隆庆继续说道:“我吃过你的肉,同样不好吃。”

    隆庆早已做好宁缺动用饕餮**的准备,为此他在河畔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却没料到宁缺始终不动,竟只是基于如此简单的原因。

    “好不好吃……很重要吗?”

    “很重要。”

    宁缺说道:“老师教过我很多道理,但我只记得这一条。”

    隆庆不再多言。

    他举起右手,河滩被寂灭的气息笼罩,数百名修行者无论生死,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愈发灰暗。

    很短的时间里,他便重新恢复了强大。

    他从残破的黑色神袍里,抽出自己的本命剑。

    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剑。

    这剑或者说这花,是从他胸间那个洞里生出来的。

    他今曰终于胜了宁缺。

    宁缺马上便要死。

    这让他无比喜悦,他心花怒放。

    于是那柄剑上的黑色桃花,怒放着,极为丰美。

    ……

    ……

    在黑色桃花盛开,然后飘落的过程里,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

    这不是临死前的时光回溯,因为他不认为自己马上就要去死。

    他只是想起书院登山试的时候,在柴门那里,隆庆看到的应该是君子不争,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

    书院不器意究竟是什么?

    他向陈皮皮请教过,却发现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概念,每个人的体会各自不同。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不器,便是道?

    还是说不拘泥于规则,就像夫子那样……真正的无矩?

    宁缺想要修至无矩的大**境界,还有无限远的距离。

    但他在这刹那里,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

    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计算,就像隆庆一样,计算的再如何周密,依然会有很多意外发生,比如这场盛宴,他始终不肯举箸。

    相反,只随心意而行,不去思及后果,或者反而会有比较好的结局,所谓的底牌,所谓的应对,想那么多做什么?

    宁缺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依然低着头,半跪在坑底。

    他的右手满是血,握着铁弓。

    他挥动铁弓,向前挥去。

    他看也未看,想也未想,随意一挥,却是那样的潇洒如意。

    隆庆想要避,却发现怎样也避不开。

    宁缺挥动铁弓,仿佛当初在长安城里写下了那一笔。

    原来写符真的和写字是一个道理,越无心,越好。

    鸡汤帖写的时候便无主,所以最好,能让所有人感动。

    他的这一挥无心,所以不能避。

    啪的一声脆响!

    隆庆才被勉强修复的脚踝,再次破裂,身体倾斜倒下。

    宁缺手里的铁弓不知何时已经穿过河风,套在了隆庆的颈间!

    隆庆暴喝一声,反提道剑,用剑柄处的黑色本命桃花,抵住坚韧的弓弦。

    二人倒在了河滩上,身上的血水被污泥涂抹。

    宁缺闪电般提起右膝,抵住他的后背,拉动铁弓,想要用弓弦将他勒死。

    隆庆倒提着黑色桃花剑,剑锋也已经快要触及自己的胸腹。

    他将识海里的念力尽数逼出,唤来无数天地气息,却无法脱困。

    宁缺的力量,在此时显得特别可怕。

    留给隆庆的道路,似乎只有两条:或者被铁弓绞死,或者被自己的剑刺死。

    嗤的一声轻响。

    剑锋破衣而过,刺进了隆庆的身体!

    他却没有死,因为的胸腹间,有个洞。

    这柄幽黑的剑,穿洞而过!

    噗的一声!

    宁缺的胸口被剑锋刺破,鲜血狂飙。

    隆庆胸口的洞,是宁缺当年用箭射出来的。

    现在他用这个洞,在宁缺的胸口刺出一个深深的血洞。

    或者,这便是因果?

    ……

    ……

    弓弦距离隆庆的颈,只有一寸。

    黑剑距离宁缺的心,也只有一寸。

    选择权,在隆庆的手里。如果他不用剑柄抵住铁弓的弓弦,剑锋便能继续深入宁缺的身体,只是那样,他的颈也会被弓弦割断。

    选择权,也在宁缺的手里。如果他不再继续试图用弓弦绞杀隆庆,那么隆庆的剑,也不会继续深入自己的身体。

    这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河滩泥涂里,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只有沉默的搏命。

    他们都是像野狗一样生存下来的人,无论攀至怎样的巅峰,到最后的时刻,最终还是要像野狗一样互相厮咬。

    隆庆无法转头,喘息着问道:“刚才你铁弓一挥,用的是什么手段?为什么我怎么都避不开?既然和念力无关,为何你先前不用?”

    宁缺在他的身后,说道:“书院不器意。”

    隆庆带着一丝残忍意味问道:“现在怎么办?一起去死?”

    宁缺说道:“我不介意。”

    简短的对话过程里,二人实际上还在用力。

    弓弦发出吱吱的响声,剑锋刺进宁缺身体,缓慢地深入。

    隆庆忽然说道:“你不敢,因为你不想死,你还要找她。”

    宁缺说道:“不想死不代表怕死,而你说这句话证明你怕死。”

    隆庆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愤怒地暴喝道:“我怎么会怕死!”

    宁缺说道:“最开始你的本命桃花,没有击中我的面门,而是落在我的胸口,因为你低了头,你只敢用额头去迎我的刀,却不敢用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