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戬使臣离京之日,孟府门前的高树枯枝上竟绽放了朵细嫩的翠芽儿。
都道今春来得早,许是国中有大好之事。
北境三路裁军的事情虽已议定,但施行起来总是要复杂得多。狄念只管选员重编,调兵筑砦,至于安置编籍那些被裁禁军士兵们的事情则是交由各州知州府衙来做。三路沿境一并要翻修八个大砦,也要在岷山和澧江以南大筑新砦,所需费用最少也得数十万贯;朝中三司使裴华几番上表,道北境交市之利甚巨,请皇上敕谕北境三路转运司与朝廷各负一半,以减轻些朝中司库的负担。
至三月初时,北境兵事已入正轨,裁军修砦同事进行,三路所奏未有谬状。同时兵部北面又有奏,道北戬亦于边境裁军减员,所减之数并依前约。
春风初露,国中女子进士科州试又将开始。因去年进士科改试一事甚收成效,礼部主客员外郎沈知礼遂有奏言,请罢往后女子进士科,使天下女子会同男子并试进士科、享同例为官;皇上允礼部所请,以今岁为最后一科女子进士科。
除此之外,自去年秋就被一直延误的骑射大典亦将迎春而行,依例仍在北苑。只是与过往不同,今次大典的‘‘引马’’之人竟是甫入枢府不到半年的孟廷辉。
以女官为骑射大典‘‘引马’’之人已足以令人感到惊讶,而这竟是由枢府几位老将所主张的,则更是让人感到瞠目。
这儿啻于堂皇告诉众人,他们对于这个以文臣之身入枢府视事的女子颇为赏识的。
如此一来,孟廷辉在朝纵非权势滔天,然其在二府的地位却绝对无法令人小觑。而如今朝中自两制以下的文臣中更无人敢言其是非,便是两制以上的臣工们亦对其颇有忌惮之心。
天微暖,宫城北面校场上的覆雪化的化融的融,早已被人清干净了。傍晚劲风横扫而来,箭道两侧腾起一片沙雾,在远天落日余晖的照映下透着别样霞色。
枣色马儿弯垂下长颈,前蹄半屈,时而一尥道上薄土。
孟廷辉身着骑服,逼自己耐心地抚顺它的长鬃,拢辔轻轻唤了它一声“青云”,见它粗粗一喷鼻息,这才小心地攀鞍而上。
她拽着缰绳原地转了一圈,觉出它较之以前似是温顺了些,这才沿着箭道慢慢催它小跑起来。
一想到这枣红色的犟马被赐名为青云不坠,她就忍俊不禁。
边场有几个小黄门奉旨来此陪她骑马,此刻皆是看得揪紧了心,单怕她一个不小心又让这马儿发了癫。
孟廷辉驭马来回跑了两次,这才挽缰转向,叫它出了箭道,绕圈儿慢跑一阵儿。
那边忽然传来人声,“陛下”。
她勒缰回头,一眼便望见那匹高大黑骏。
鎏金宝鞍在雾色霞光下散着淡淡光芒,马上男子常服御袍卷在腰间,一双长腿松跨马侧,七分俊挺之外更有三分不羁。
她一下子脸红起来。
不由又在心中暗啐自己没出息,又不是头一回见他这模样,怎的还如此心跳若狂?
座下的枣红马儿一见那黑骏,顿时又有跃跃欲试、与其一争疾慢之势,一抖长鬃就欲冲上前去。
她慌忙挽缰吁喝,费劲才将马儿控住,当下心跳速疾,怕它真又发起癫来、甩她下背。
他闲闲地驭马过来,冲她低笑:“眼下临时抱佛脚,可会晚了些?”
这话意有讽刺,她被说得又脸红起来。
若非是为了此次骑射大典,只怕她也不会特意抽空来练骑术,说到底也不过是因怕在大典上丢人罢了。
可他今日明明在睿思殿理政,因不得空才叫旁人带她来校场的,怎的眼下竟又自己跑来了?见他身上袍子也未换,想来是从睿思殿直接过来的。
莫不是故意嘲笑她来的?
想着,她便不住回嘴道:“陛下可会讲理?平日里臣何来一丁半点儿的闲空?”
他敛了笑,探臂来拽她的马缰,可她却使赌气使劲儿攥着不肯给他。他眼底微微赚亮,盯了她半晌,突然使坏似的猛踹了一脚她的马臀。
她“呀”了一声,身随马儿倏然沿箭道窜了过去,头上为系的皮弁掉了下来,一头长发也被甩得迎风而散。
这马儿虽是犟拗,但却是一等一的军马良品。
他当初着狄念将这马收入御厩,有意没让人骟马,留了这马儿好勇争气的性子。
马儿纵力狂奔,发狠一般地冲向远处棚间。
她急喘着,在颠簸之势中竭力稳住身子,随着马儿驰向而前倾左偏,渐渐地适应了它这狠劲儿,然后顺着它拨辔拽缰,终始它掉回头来。
可一转身,就见黑骏一跃而至身前数丈。
青云立即不甘示弱地冲将上去,跟着黑骏左右奔驰腾跃,一把火亮长鬃随风而扬,上下狂飞。
长发时而掩住她的眼,二马前后冲驰间,周遭一切好像都已静止,世间只剩他与她二人,耳边只有凛冽风声,而眼前只有天地与他。
她的心慢慢趋静,继而又跳动火热,人似被烧了一腔沸血,竟有些享受起这驭马纵驰的快意来。
远处宫墙在落日下犹似血色,再远处的天际流云如梦似幻,她突然恍惚起来,一时间狠不能就这般随他驰马冲出这皇城,入得那远山袤原去。
他在前一个腾马回身,止了步子,一声锐啸令青云亦收蹄而止,二马放缓驰速,并辔沿箭道往回行去。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抬手把乱发拨引肩后,扬眉望向他,看他颇为享受地注视着她这模样,心跳不由又快了几分。
这男人当是天生喜爱这些事情。
倘若他不在帝位,想必他亦是出将入相的栋才之辈,倘是卸去他肩头的那些重担,他的无羁风流之度又何亚于天下名士,倘是许他以足够的自由,他那经纬俊秀之才又如何成就不了流世诗词文赋。
可他身在帝位之上,又怎能随心所欲恣意尽兴。
而她又是何德何能,可以为他所爱。
他抬手降襟口扯开些。亦是长喘了口气,扫视她的目光愈发剔亮起来。
能与她在宫城之中的校场上放肆地纵驰一番,便是他注力于朝政之累中的最好调剂。
她双手撑鞍,脸蛋红扑扑的,侧脸时长发又瀑落而下,骑装身影被斜阳剪得玲珑有致,人是难得一见的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