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当自己听错了,轻声问:“殿下方才说什么?”

    他却不复再言,只是低眼看了看她,便倾身探臂,一把掀了那案上青衮,其下赫然压着一件绯章紫衣并红纱襦裙。

    衣有虎蜼,裙画黼黻,臂绣火藻,腰间更有方团金带以束。

    白花罗中单上勾抹细银,扣前绕着晕锦薰绶,另有绯白罗大带搁在膝下。

    她愕然。

    眼望着这袭华丽繁复的典祀祭服,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曾于郊祀礼祭大典上远远望见过那些头冠毳冕身服章衣的两制重臣们,当时心中甚是羡慕,却不知自己还得再过多少年才有资格享得这黼黻华服。

    他在一旁站了许久,却见她不语不动、神色犹怔,这才又开口:“从前宫里未曾制过女官祭服,此番便也未备蔽膝,至于旒冕、花额、犀簪诸物,晚些会令人一并送去你府上。”

    她稍稍回神,挪步过去,仍是没说话,只是抬手按上那紫衣红裙。指尖抚过那细密繁线、青白章纹,凉软的衣料摩挲着她的掌心,衣袖上的火藻似也滚烫,令她愈发无所适从。

    良久,她才道:“殿下究竟何意?”

    那一夜他二人唇舌纠缠于街头夜色中,入骨绵情紊乱了她的神智,叫她忘了去细究他到底为何要对她这么好。

    便是送她那个梅红木匣儿又如何。便是在她惧疲心颤时将她紧拥入怀又如何。便是亲身带她去逛夜市又如何……她怎敢真地相信。他对她种种之好。皆因他同她是一样地心境?

    她不相信。亦不奢望。

    能够碰他一碰。能够占得他柔情半分。已是足矣。

    他将是天下之尊。他将要立后纳妃。他之谋念从来无人能知。他怎会因她一个女子而如此逾制不顾?

    她是当真不懂。与其心怀期冀。不若讨个明白。

    可他却不答她地话。

    她于是侧头,对上他的目光,又道:“臣非礼部官员,本不知舆服之例。但是,”她伸手拿过那根方团金带,轻道:“臣不过四品之官,安得用此金带?祭服繁章皆为三品以上重臣能有,臣又怎敢服此华贵章衣?至于犀簪诸物,亦非臣可享之制,还望殿下三思。”

    他一扬眉,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根灿目金带,双掌将其微微一曲,低头看了眼她的身子,然后伸手将它缓缓环过她的腰,左右打量了下,道:“正好。”

    她冷不丁被他这样一碰,面庞霎时泛潮。他长指轻捏金带两端,不与她系,就只这样借力箍着她的腰,令她挪动不得。

    他眼中逐渐微灼,“不觉得好看?”

    她顿时心乱如麻,一触上他这样的目光,便再也强作不了正色,身欲朝后退,可腰间金带却被他猛地一抽,整个人差点跌过去贴上他的身子。她费力站稳,抬眸看他,脸上微微存怒,“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无视她的眼神,只峻色道:“我问你话,你岂敢不答?”

    她抑怒,仰脸道:“好看。”

    他力道稍松,“我赐你的,你岂敢不要?”

    她便摇头,“不敢。”

    目光一斜,又看向案上那数件衣裙裳裾。青衮生凛,紫衣绵柔,阔袖细绶绕在一起,相映成辉。

    心里面却似凝了个疙瘩。既是问不出他究竟何意,便顿觉身临悬渊,满腔沸血皆被渊谷寒风吹成了冰。进不得退不成,也不知自己往后究竟该如何是好。

    原只想能望着他更久一点,能离他更近一些,可如今得了他一丝温情,便想要得到更多。

    一切作为不过都是因为她恋着他。

    纵使被旁人所误所谬所攻诘,她亦可云淡风轻以处之。

    可他这种无所顾忌的擢拔封赐,却让她觉得心中没底。

    车驾宅院尚可是为护她周全而赐,逾例擢她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亦可称是因王奇一案有功,可如今他竟连登基大典的前导官都要她来担,这究竟是何居心?

    是见她于朝中无畏无惧、此番连东党旧臣都下得了狠手,所以更要推她上位、借她奸佞已成之名来替他清障扫碍么?

    她收回目光,默默一叹,“殿下明知臣之心意,却要使这种种手段让臣以为殿下对臣好,是想要臣将来纵是一死亦不怨究殿下么?”

    他的身子明显轻震,脸色遽暗。

    她又道:“臣曾说过——臣之心愿,惟殿下之愿耳。殿下既知臣的心意,便不该对臣如此之好,徒令臣生就不该有的期冀奢望。不论殿下想要臣做什么,臣皆肯为,可臣唯独不愿殿下骗臣。”

    腰间金带一滑,他松了手。

    她不待他开口便往后侧方退去,垂首道:“殿下要臣做大典上的前导官,臣便担此一缺。殿下要臣服这繁章衮冕,臣便服之。殿下将来若要臣背负千古骂名,臣便是一死亦甘愿。”

    身前男人无声而立。

    她躬身而退,待走至殿门前才转头,抬手推门时却听他沉声唤她道:“孟廷辉。”

    手指陡颤,她假作没听见,直直推门欲出。

    他却蓦然怒喝:“你放肆!”

    她耳鼓轻震,心头小惊,听出他这一声中带了多大的怒气,当下不敢再走,只蹙眉收手,可还没等她回身,肩头就觉猛地一痛,整个人被他攥着转了过去。

    他的动作如此之快,她只有怔神的份儿。

    抬眼就见他寒石一般的脸,眸中尽是怒意。

    半晌,她才垂眼,轻道:“臣放肆,但由殿下责罚。”正欲低头,下巴也猛地一痛,被他三指狠狠捏住,动不得。

    他眸光如刃,直劈进她眼底,“孟廷辉,你的命就那么轻贱?”

    她只觉眼仁儿都开始痛,受不得他这狠厉的语气。

    他手指愈发用力,又道:“我当年既是救了你,现如今更不会想要害你死。我在你眼中,当真是不择手段到了如此地步?”

    她知是自己方才的那些话惹怒了他,不由道:“臣方才言辞过激,实非臣心中之意……”

    话未说完,他便倾身咬住了她的嘴唇,要多狠有多狠,两臂猛地一收,将她锁死在怀里。

    她痛不可耐,喉间呜咽一声,身子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