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茗翠鼻梁微酸,眼中含泪,想起父亲的种种,才知道裴矩纵是万般错处,可对于这个女儿,是真心的疼爱。
长孙顺德叹道:“阁下重诺轻身,为守一诺,竟然甘隐多年,在仇人身边甘愿照顾仇人的女儿,端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裴茗翠掐指暗算,想起一事,“如今已近二十年,胡伯伯,你会离开我吗?”
斛律世雄长叹一声,再无言语。
马车落落而行,车内车外都是静寂无声,裴茗翠心潮起伏,被斛律世雄的一诺千金所震撼,亦为父亲的用心良苦所感动。
裴茗翠、长孙顺德都是极为聪明之人,听斛律世雄提及往事,不由想起裴矩、长孙晟的悠悠雄风,用心深远,均兴起钦佩的感觉。
过了良久,长孙顺德才道:“裴小姐,不知道你找我何事?”
裴茗翠道:“其实我有些冒昧,找先生过来,是想问你和宇文芳一事。”
宇文芳三个字出口,长孙顺德的手剧烈的抖动下,显示心情极为激动。酒水洒出来,浑然不觉。紧盯着裴茗翠道:“我和宇文芳何事?”
影子见到他嘴角肌肉抽搐,本来风度翩翩的神色略显狰狞,不由暗自防备。知道长孙先生当年遭人陷害……”
长孙顺德舒了口气,浑身放松下来。抬头望着车顶,不知过了多久才道:“谢谢你!”
“谢什么?”
“这些年来,只有你才说我是被人陷害,其余人都说我是负心薄幸之人。”长孙顺德落寞道:“我当年自诩聪明,不过是自作聪明,在很多人眼中,不足一道。”
“包括长孙家的家主?”裴茗翠低声问。
长孙顺德嘴角抽搐,“当年在家兄眼中,我不过是个不知轻重的孩子。往事悠悠……可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苦……”
“我愿意。”裴茗翠毫不犹豫道。
长孙顺德若有深意的望了裴茗翠一眼,“你我好像倒是同病相怜。”
“你是被旁人陷害,我是被情人陷害,不同的。”裴茗翠淡淡道。
长孙顺德转过头去,“结果没什么两样。”
“你的爱侣已过世,我支撑到现在,只是要见他。”裴茗翠声音虽沉,却有说不出的坚持,“我一定要见他!”
长孙顺德叹口气,“可惜,我无能为力。”
裴茗翠双眸深凝,盯着长孙顺德的双眸,似乎想看他说的是真是假。长孙顺德移开目光,望向窗外的积雪,缓缓道:“其实今日听到斛律世雄看开了很多。相对王图霸业而言,个人恩怨实在微不足道,但相对时间而言,王图霸业也算不了什么。想当年北齐、北周、大隋不都是风光一时?可现在……又如何了?”
长孙顺德又变得颓废起来,灌了几口酒,说道:“当初我认识芳儿,就是一计,而且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计策。”他放声长笑起来,可笑声中有着难言的悲哀,裴茗翠只是静静的听,她知道无需催问,长孙顺德也会把前因后果说出来。这件事他憋的太痛苦,若不找人说出,只怕死了也不甘心。
可想及往事,又觉得自己太过残忍。伤感自身,裴茗翠神色黯然。
“其实往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文帝在时,突厥强大,远超中原,那时候突厥还是一个,中原却是四分五裂。就算文帝雄才大略,也不得不暂时对突厥低头。家兄有感于此,先设计将突厥分为东西两部分,削弱了突厥的实力,可后来东突厥日益强盛,家兄就想重施故技,再将东突厥分裂成南北两部分。我那时候年少气盛,自诩风流倜傥,从来不把女人看在眼中……”见车中两女子都望着自己,长孙顺德苦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所有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混到今日的地步,多半也是上天的惩罚。当时千金公主鼓动沙钵略祸患,简直让天下震惊。后来她又嫁给了都蓝,再次想要南侵复国,我对大哥说这女人强煞,感情也是弱点,只要有个风流多才的男人过去,再加点孔武之力,想要取她芳心何难?如果得她芳心,劝她放弃复国的念头,也非难事。”
“所以长孙晟让你前往?”裴茗翠问道。
“不是家兄的主意,是我毛遂自荐。”长孙顺德痛苦道:“我化名安遂家,潜入草原,装作受伤被千金公主手下所救,又借故认识芳儿,凭借我的……文采,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
车中二女静静的听着,心情迥异。这风流韵事下面,却隐藏着极大的阴谋,让这寒冬天气,更显冷酷无情。
“可能是今生的缘分,不但她对我很快倾心,我见到她,竟然也是心仪不已。”长孙顺德语转低沉,“她虽是久经风霜,却更有一种惊人的美艳。我见过女子无数,却从未有一个像她这样能打动我的心弦。我如同个坠落情网的少年,早就忘却了前来的任务,被她的美艳吸引、被她的风霜吸引、被她的哀婉吸引、被她的遭遇吸引。当初的我完全失去分寸,甚至觉得她复国都有情可原。每天……我都扮作亲兵,陪她踏遍草原,赏花观月,如在仙境。”
长孙顺德脸上有了缅怀之意,转瞬变得咬牙切齿,“可一切在家兄的眼中,已是大逆不道。他吩咐我抓紧行事,可我如何会按照他的吩咐行事?我本来想将计划告诉芳儿,求她谅解我的年少轻狂,可我又怕她终究会离我而去!我正犹豫的时候,家兄却使用了霹雳手段,他谎称家母病危,让我马上回转去看一眼。我不疑有诈,芳儿也说孝义为先,她一心复国,更重这点。我请芳儿等我七天,快马回转长安,没想到……”
说到这里,长孙顺德手上青筋暴起,捏的酒葫芦一只手咯咯作响。
裴茗翠已猜出结局,只等长孙顺德说下去。
虽时隔多年,可长孙顺德再提及,还是痛苦万分,“我到家后,发现家母安然无恙,就知道中计。那是我年少轻狂以来最大的一次教训,我知道不妙,昼夜兼程北归,两天两夜累死三匹马,米水未沾,可就算如此,也救不了芳儿的性命。”说到这里,长孙顺德反倒沉静下来,“家兄不愧智谋过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或者说,他根本就看出我难以成事,索性将计就计。他让我骗取芳儿的感情,又骗我回转,再去通知都蓝说芳儿偷汉子。草原粗野,最忌此事,更何况都蓝是草原可汗。都蓝勃然大怒,去找芳儿质问,然后杀了芳儿。我爱上芳儿后,就一直小心谨慎,怕此事发生,事事做的滴水不漏,不留痕可不明白为何芳儿会承认此事,也不明白都蓝为何确认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