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作者:萧红



    若说他们是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对的,比方那晒粉条的人,从杆子上往下摘粉条的时候,那杆子掉下来了,就吓他一哆嗦。粉条打碎了,他还没有敲打着。他把粉条收起来,他还看着那杆子,他思索起来,他说:“莫不是……”

    他越想越奇怪,怎么粉打碎了,而人没打着呢。他把那杆子扶了上去,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用眼睛捉摸着。越捉摸越觉得可怕。

    “唉呀!这要是落到头上呢。”

    那真是不堪想像了。于是他摸着自己的头顶,他觉得万幸万幸,下回该加小心。

    本来那杆子还没有房椽子那么粗,可是他一看见,他就害怕,每次他再晒粉条的时候,他都是躲着那杆子,连在它旁边走也不敢走。总是用眼睛溜着它,过了很多日才算把这回事忘了。

    若下雨打雷的时候,他就把灯灭了,他们说雷扑火,怕雷劈着。

    他们过河的时候,抛两个铜板到河里去,传说河是馋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铜板一摆到河里,河神高兴了,就不会把他们淹死了。

    这证明住在这嚓嚓响着的草房里的他们,也是很胆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样是颤颤惊惊地活在这世界上。

    那么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们为么不怕呢?

    据卖馒头的老赵头说:“他们要的就是这个要倒的么!”

    据粉房里的那个歪鼻瞪眼的孩子说:“这是住房子啊,也不是娶媳妇要她周周正正。”

    据同院住的周家的两位少年绅士说:“这房子对于他们那等粗人,就再合适也没有了。”

    据我家的有二伯说:“是他们贪图便宜,好房子呼兰城里有的多,为啥他们不搬家呢?好房子人家要房钱的呀,不像是咱们家这房子,一年送来十斤二十斤的干粉就完

    事,等于白住。你二伯是没有家眷,若不我也找这样房子去住。“

    有二伯说的也许有点对。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为他们几次的全体挽留才留下来的。

    至于这个房子将来倒与不倒,或是发生什么幸与不幸,大家都以为这太远了,不必想了。

    三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那边住着几个漏粉的,那边住着几个养猪的。养猪的那厢房里还住着一个拉磨的。

    那拉磨的,夜里打着梆子通夜的打。

    养猪的那一家有几个闲散杂人,常常聚在一起唱着秦腔,拉着胡琴。

    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则欢喜在晴天里边唱一个《叹五更》。

    他们虽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叹五更,但是并不是繁华的,并不是一往直前的,并不是他们看见了光明,或是希望着光明,这些都不是的。

    他们看不见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阳照在瞎子的头上了,瞎子也看不见太阳,但瞎子却感到实在是温暖了。

    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

    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

    逆来的,顺受了。

    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因为他单单的响音,没有同调。

    四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粉房旁边的那小偏房里,还住着一家赶车的,那家喜欢跳大神,常常就打起鼓来,喝喝咧咧唱起来了。鼓声往往打到半夜才止,那说仙道鬼的,大神和二神的一对一答。苍凉,幽渺,真不知今世何世。

    那家的老太太终年生病,跳大神都是为她跳的。

    那家是这院子顶丰富的一家,老少三辈。家风是干净利落,为人谨慎,兄友弟恭,父慈子爱。家里绝对的没有闲散杂人。绝对不像那粉房和那磨房,说唱就唱,说哭就哭。他家永久是安安静静的。跳大神不算。

    那终年生病的老太太的祖母,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赶车的,二儿子也是赶车的。一个儿子都有一个媳妇。大儿媳妇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儿媳妇瘦瘦的,年已四十了。

    除了这些,老太太还有两个孙儿,大孙儿是二儿子的。二孙儿是大儿子的。

    因此他家里稍稍有点不睦,那两个媳妇妯娌之间,稍稍有点不合适,不过也不很明朗化。只是你我之间各自晓得。做嫂子的总觉得兄弟媳妇对她有

    些不驯,或者就因为她的儿子大的缘故吧。兄弟媳妇就总觉得嫂子是想压她,凭什么想压人呢?自己的儿子小。没有媳妇指使着,看了别人还眼气。

    老太太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孙子,认为十分满意了。人手整齐,将来的家业,还不会兴旺的吗?就不用说别的,就说赶大车这把力气也是够用的。

    看看谁家的车上是爷四个,拿鞭子的,坐在车后尾巴上的都是姓胡,没有外姓。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

    所以老太太虽然是终年病着,但很乐观,也就是跳一跳大神什么的解一解心疑也就算了。她觉得就是死了,也是心安意得的了,何况还活着,还能够看得见儿子们的忙忙碌碌。

    媳妇们对于她也很好的,总是隔长不短的张罗着给她花几个钱跳一跳大神。

    每一次跳神的时候,老太太总是坐在炕里,靠着枕头,挣扎着坐了起来,向那些来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讲:“这回是我大媳妇给我张罗的。”或是“这回是我二媳妇给我张罗的。”

    她说的时候非常得意,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她患的是瘫病,就赶快招媳妇们来把她放下了。放下了还要喘一袋烟的工夫。

    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不说老太太慈祥的,没有一个不说媳妇孝顺的。

    所以每一跳大神,远远近近的人都来了,东院西院的,还有前街后街的也都来了。

    只是不能够预先订座,来得早的就有凳子、炕沿坐。来得晚的,就得站着了。

    一时这胡家的孝顺,居于领导的地位,风传一时,成为妇女们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