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今夏2

作者:明前雨后

    我的爱与自由

    春末时节适合离别行色悠闲脚步翩翩

    其实我比你在乎相爱的盟约只是不想挡住了彼此的视线

    如果我忘了要回到你身边

    请你不要怀疑不要否定我们的从前

    by苏慧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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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刚过,章远便接了一单任务,天达科技的副总特意找他谈话,要他从研发部门组织团队,配合市场部参与合同谈判。

    任务紧急,刚刚放假回来的同事听说又要加班,纷纷叫苦不迭。

    碰头会上,康满星抗议:“这个项目分明是MissionImpossible!只给我们三个月不到的时间,来搭建那么大一家公司的信息化平台,还要负责设计他们的电子化业务系统,有软件有硬件,简直要人命。更何况,现在合同还没有到手。”她也是去年的应届毕业生,平时嘻嘻哈哈,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和她说话最爽快,从不需要拐弯抹角。

    “我们面临的困难,竞争对手也有。”章远颔首,“我简单翻阅了一下材料,同兴最初是从南方一个小贸易公司起步,正式挂牌将近十年。我猜,对方八成是要用和国际化管理接轨这样的噱头,来做成立十年的献礼,以及进入大城市以及国际市场的敲门砖。”

    “你分析的有道理。”销售经理方斌翻看材料,“我们谈的时候,也会强调时效性,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尽可能打造一个强大平台的外壳出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康满星小声道。

    “这是满足不同客户的不同需求。”章远笑,“所以这次要我作为技术代表参与谈判,是希望我对项目预期的结果有个清晰的脉络和把握。”

    “你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方斌留下两个文件夹,笑道,“材料都在这儿,辛苦了。”

    “可不是辛苦?谈合同一向是市场部的范畴,现在让我们也介入,真是要加班到吐血了。”几个组员抱怨。

    “能参与初期的谈判,把主动权握在我们研发组手里,是好事啊。”章远给大家一一分配任务,“做一个进度表出来,我们三个月能完成多少,硬件方面我去协调一下其他研发组和供货商。”又笑,“大家想想看,如果只有销售人员贸然去谈,合同一旦签订就是板上钉钉,那时候再对老板说missionimpossible,可就要夹包走人了。”

    “组长,让你一说,什么坏事都变好事。”康满星吐舌头,“但是你五月份去美国参加培训,不会到时候完成不了,留下烂摊子给我们,自己一走了之吧?”

    “怎么会?我去美国培训,又不是出逃!如果完成不了,副总肯定取消我的行程。”章远笑,“为了我能顺利出发,拼了老命也要把这单任务按时完成。”

    “呵,原来你也这么崇洋啊。”康满星揶揄,“听到去美国开会就这么激动。”

    章远微笑不语。

    在同兴公司总部,章远遇到了朱宁莉。大学毕业后,她进了信息产业部下属的一家软件公司做销售人员,没想到此次二人各为其主,来争夺同一家客户。

    交换名片后,朱宁莉叹道:“真是冤家路窄,我还说是谁和我们竞标。你怎么不做技术,跑到销售来和我抢饭吃?”

    “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精诚团结,上下一心。”章远正了正领带,“早知道你在,我们应该再多来几个人才有胜算。”

    “你想说我话多就明讲!”朱宁莉白他一眼,“你这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

    “那多伤同学感情?”章远笑,挥手告别,“不贫了,有机会改天再向您讨教。”

    “是天达的章远啊。”和朱宁莉同来的销售经理问她,“原来是你的同学,没有听你说起过。”

    “我和他一向说话不多。现在还好些,当年见面就吵。”

    “为什么?看不出来啊。”

    “这个人自视太高。”

    “呵呵,也算是欢喜冤家啊,有这么优秀的老同学,怪不得你看不上其他人。”销售经理感叹,她人脉广博,业内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都认识,总惦记着给新来的同事当鹊桥,“听说章远本科毕业就被天达重用,当时嘉隆公司放走了他,现在后悔得不行。”

    “他和我没什么关系。”朱宁莉摆手,“这家伙又自大,又傲气,比较适合小女生盲目崇拜。”

    “噢?应该有很多吧。”

    “谁说不是呢。”朱宁莉叹气,想到张葳蕤,她考了研究生,去哪家大学不好,偏偏去何洛毕业的学校。还振振有词,说“当然要报考这里,人家的英语系好么,你要恭喜我”。

    朱宁莉当时就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何洛的确出国了,剩下你和章远留在北京了。但你不要忘了,他们分手,就是因为何洛考到这所学校,对章远而言,这是伤心地,你更没戏了。”

    几家竞标的公司里,天达给出的进度表最为翔实,章远提出的几项技术设想也被同兴采纳。项目上马,和时间赛跑,连续几个月里晨昏颠倒废寝忘食。

    不知不觉,何洛的生日已经从日历上翻过。忽略了,便无从解释,回头说我太忙我忘记了,无异于雪上加霜。章远计算日期,项目完工之时,恰好可以赶上在西雅图举办的培训,此后一路向南,到加州不过是咫尺之间。

    分开将近一年后,要说些什么,要走向何方,他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索性不去想,只要能亲自站到她面前,比一百句解释,一千句挽留都有效。

    人算终究难敌天算。

    春末夏初,SARS肆虐的消息一路传到美国。

    何洛去国万里,不知道国内的情形到底是如官方所言一切都好,还是如一些人所讲北京都成了空城。问了几个在京的同学,有人开心,说街上每天清静极了,人少车少,空气质量都比往常好;有人忧心忡忡,说整个学校都被关闭,好像在坐牢。不知谁传出3M公司的N95口罩可以有效防止病毒传播,一时间美国各大超市和建材零售商店的存货被哄抢一空,多数是华人买了快递回国。何洛明知道外国的口罩不比中国厚,然而此时人心惶惶,能买来安慰家人亲友也是好的,算着家里一盒,在深圳工作的李云微一盒,北京同学多,要两盒,还有……在北京的他。

    有了这个念头,便没心情安心复习。学校附近几家店已经被中国学生买空,只能去邻近镇上的Homedepot试试运气。何洛还没有买车,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于是查了列车时刻表,准备搭校车去火车站。冯萧恰好来图书馆查资料,看见何洛在门前等车,便问她要去哪里。

    何洛说了自己的打算,冯萧忍不住笑,说:“你是学生物工程的吧?”

    她点头。

    “上次你还给我讲了好多DNA,RNA,细菌病毒的,还有什么克隆分子抗生素……”

    “是离子载体抗生素。”何洛纠正。

    “对啊。”冯萧说,“我学机械的,都知道N95对于病毒而言,是个大眼筛子。你是专业科学家,怎么也相信这些?”

    “至少能拦住唾液。就是知道SARS没有什么办法防范,我才更着急。”何洛说,“除了买些口罩,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真要去?”冯萧打开车门,“我带你去吧,坐火车下来之后还要再转公共汽车吧。你也知道美国的公汽,半小时也没有一辆。”

    “这……太耽误你了吧?”何洛犹疑。

    “看你心神不宁,怎么有心情去复习做实验?”冯萧坚持,“上来吧,科学家,我们还指着你研究出新型抗SARS疫苗呢!”

    何洛买好口罩,顿时觉得天气也好起来,有了说说笑笑的心情。冯萧从隔壁shoppingmall买了冰激凌给她,说:“你还真是小孩子,刚才一路板着脸,这么快就开心起来。”

    四月中粉红的重瓣樱花开的绚烂,两人坐在一株花树下边吃边聊。

    “我以为自己这段时间长大了很多,”何洛说,“但没想到还是这样一惊一乍,毛毛躁躁。”

    “也没什么不好,所谓赤子之心,就是要像初生的小孩子一样。”冯萧说,“我看好你,你有潜力。”

    “什么潜力?”

    “保持赤子之心,我早看出来了……”冯萧顿了顿,大笑,“从你抢面包开始。那时候我就说,谁家丫头,这么野蛮?后来发现,是这么迷糊。”

    何洛笑着摇头,垂眼看着两个人的影子,上面铺满樱花花瓣。

    野蛮丫头,他也说过,真是个野蛮丫头。

    呆瓜小贼。

    野蛮丫头。

    似乎,手掌还有那年冬天,高中门外烤红薯的余温。

    时光如水,潜藏的记忆是嶙峋的石,总能激起三五朵浪花。

    冰激凌很凉,但牙齿不会疼,因为没有蛀牙;如果一颗心也完整无缺,那么怎样伤怀的往事,都不会让心头尖锐的刺痛吧。

    然而心底你曾经存在过的位置,现在是一个空洞。

    “我们往回走吧。”何洛意兴阑珊,“也耽误你很久了。”

    坐在车上,捧着几盒口罩,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章远的通信地址,不知道他去北京后新换的手机号码,不知道他工作的Email,QQ这样的聊天工具,自己很久不用,号码都丢失了。

    人们似乎有默契,不在分手的朋友面前说起他们昔日的恋人。破碎过勉力粘合在一起的心,就能渐渐忽略裂痕。彼此生活环境都改变,对方的生活和心思无从知悉。而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自我保护的坚强外壳?

    没有力气面对未知的岁月了,又何必牵挂……想着想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冯萧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几次想开口,又把话吞回去,最后问了句:“花粉过敏了吧。”

    “可能是吧。”何洛低头找纸巾。

    “在后座上,等一下我给你拿。”正好赶上红灯,冯萧松开安全带,转身。

    就在一瞬间,巨大的撞击声传来。何洛系着安全带,身体被大力前推,头甩向后面,狠狠地在靠背上撞了一下。眼前骤然一黑,又慢慢亮起来,一时间有些晕眩。

    “妈的……”冯萧骂了一声,听起来有些遥远。

    “啊!”何洛看见他额头的血迹,探身过来。

    “不要解开安全带。”冯萧拦住她,“打911,手机在我右边口袋……我动不了了”

    “啊,你的手……?”

    “怕是脱臼了。”

    后面是一车十几岁的孩子,开了老爸的大吉普出来,摇滚乐声音震天,虽然踩了刹车,但装甲车一样庞大的车体带来巨大的冲力,仍是尼桑车不能承受之重。

    小孩子们毫发无伤,一再央求冯萧不要报警,说家里会承担维修和医疗费用。

    “这肯定不行,谁知道有没有后遗症呢?”冯萧叮嘱何洛不要动,“车辆维修肯定是对方全责,但事故发生时我没系安全带,搞不好要我负担部分医药费呢。但你系了,所以要负责把我们两个的医药费,都从保险公司赚回来哟。”他见何洛面色苍白,朗声说笑:“看到了吧,在美国坦克面前,六缸的日本车也就是铁片。”

    警车和救护车在五分钟之内赶到,在去医院的路上记录了二人的社会安全号和保险信息。冯萧的额发被血洇湿,色泽比周围更深,何洛愧疚,“很疼吧?都是我多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冯萧左手还能活动,在她手背重重拍了两下,“不许再祥林嫂了,你刚刚说了不下二十次对不起,我耳朵都生茧子了。倒不如撞晕过去,还能耳根清静。”

    “呸呸,又乱说了,”何洛强自笑笑,“童言无忌!”后颈仍有些痛,她心有余悸,抑制不住微微发抖。冯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们现在不都好好的么?不要怕,不怕。”浑和的声音让何洛安心,渐渐松弛下来,她实在疲倦,竟在救护车上睡了过去。

    冯萧额头破了,缝了五针,撞车时右手扶在方向盘上挡了一下,造成肩关节脱臼。医生说了许多肌肉韧带的名称,两个人听不懂,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又有护士人员走过来,开口便问何洛是否怀孕,如果不确定,可以做一个检查。

    何洛脸红,说绝对不可能。

    医生笑了,解释道,很多人有身孕而不自知,或许对胎儿有潜在的危害。

    冯萧也凑热闹,冲何洛挤挤眼睛:“顺便查查,反正有对方的保险付费。”

    “真该缝住你的嘴巴。”何洛佯怒,瞪他一眼。但心中明白,他是不想撞车后自己心情紧张,于是又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车子送厂检修期间,对方保险公司付费给冯萧租车,他特意挑了一辆拉风的黄色双门跑车,笑道:“打死我,自己也不会买这种车,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免费尝试。”何洛过意不去,总觉得一切因为自己而起,冯萧替她宽心,说:“保险公司估价,赔了2400美金的修车费,我找的那家中国修车厂,估计只要七八百美金。里外里,还赚到了。”看何洛还是郁郁寡欢,他扬手,“你这么自责,不如请我吃饭。”

    “好啊!”

    “让你破财你还这么开心,为了让你更开心,吃顿大餐吧。”

    “多大?”

    “龙虾吧。”

    “嗬,狮子大张口。”何洛笑,“明明是你赚了一千多美金。”

    “小面包,原来你刚才装忧郁,引我上套?”冯萧说,“没用的,我已经把你那顿龙虾记在本子上了,随时催债。”他一向乐天,笑声爽朗,丝毫不提自己上千美金的医疗费还在双方保险公司的拉锯扯锯中。

    章远收到李云微从深圳转寄来的N95口罩,打电话给她,那边声音嘈杂,还听到有人用粤语吆喝,她的大嗓门抱怨着:“我吃饭呢,老大!你可真是会挑时间。”

    “食堂有什么好?”章远笑,“等你来北京,历家私房菜伺候。”

    “才不去!现在北京非典发病率比深圳这边都高。”

    “那要我飞过去请你?不会先隔离一段时间吧。”

    “别绕弯了。”李云微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神通广大,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事。对了,口罩我收到了。”

    “噢,绕了一大圈,就为了告诉我这个碍……”李云微拉长嗓音,“那我就放心了,紧俏商品,我还怕邮局私下扣了呢。”

    “她也真是,总爱为别人操心。有她在美国的联系方式么?”

    “没有,国际长途太贵,从来都是她电话打过来。”李云微笑,“怎么,你也听说她暑假进实验室干活,不回来探亲,这才着急了……”

    “你说什么,她夏天不回来了?”章远打断她的话。

    “你不知道?”

    “我知道了,刚刚,听你说的。”

    “想追,去美国追啊。”李云微说,“你总要有点实际行动!”

    “本来,是可以的。”章远黯然,笑得无奈。赴美签证谈何容易?心里惦记了几个月的培训项目,却因为一场非典,组织者认为此时不宜组团大规模出访,推迟了行程。

    同兴公司的项目顺利进入收尾阶段,客户邀请市场部和开发组赴宴。章远说过要逐步戒酒养胃,但偏偏听到这样的消息。只要有人敬酒,二话不说,笑着一饮而尽。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知不觉,便醉得不省人事。

    众人只道是年轻人带领团队大战告捷,难免喜形于色,直到看见他吐得七荤八素,一地血红,才手忙脚乱打了120,送去医院急诊。

    此时是美西太平洋时间上午九点。何洛终日复习头晕脑胀,在冯萧大力游说下,和几个朋友来到州立公园的湖畔烧烤。高大橡树荫蔽,草坪上铺着红白格子的亚麻餐布,男生们从车后备箱抬出木炭和腌肉,藤篮里有面包、红酒、草莓和蔬菜沙拉。粼粼波光上点点帆影,引火的木柴冒出袅娜的青烟,直升到云里去。

    只半日,何洛的脖颈和胳膊就晒得通红,好在有凉帽挡住脸庞。冯萧额头上的伤口明显,不断躲避相机,说自己破相了。舒歌便抢下何洛的草帽,扣在他头上。

    北京春夜,救护车一路急驶,康满星急得都要哭出来,不断埋怨方斌:“你们怎么都不替章远挡酒,让他喝这么多!”

    方斌摊开手:“我看他也没推辞啊。莫非东北小伙儿都这么实在。”

    章远似乎作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到记忆中炎夏的尾声。他说,不管多少年,我等你;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决绝的言辞,语调上扬,初听是讥嘲,今日细想,是隐隐的哀婉。

    那一日的天空在燃烧,她的发色层层叠叠,深金棕暗酒红,被夕阳映衬出金属般的哑光色泽。然而她的面孔模糊,最后烙印于心的,只有一个背影,伶仃地立在出租车前。当往事渐行渐远,晚霞燃烧最后一丝玫瑰红,两个人心底都堆满岁月的灰烬。一阵疾风吹过,散成漫天黯然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