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安出得百户所,在晨曦中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夜未睡的疲倦被初夏清凉湿润的空气稍稍驱走几分。
“薛校尉,早啊。”
薛怀安忽听有人叫他,循声看去,但见常樱正站在晨风里,眉眼清扬,衣袂飘飘。
“常百户更早。”他笑着答道。
常樱见眼前这个年轻的锦衣卫一副睡眼蒙眬的样子,脸上挂着梦游般的痴笑,心中忽然生出感慨,明明是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让人觉得如此没心没肺呢?
她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放下矜持,道:“的确,我派人在跟踪你,知道你一夜未归,特意在这里等你的。我就是想问你,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薛怀安脸上是木木的神情,似乎是在回想究竟常樱说了什么提议,好一会儿才说:“那个啊,我觉得吧,人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比较好,薛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缇骑校尉,突然跑去做绿骑总旗恐怕不妥。”
常樱其实也大概料到这样的结果,并不灰心,继续说服道:“薛校尉,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必然一步一个脚印。”
“那倒是,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必然一步一个脚印,比如鱼人和常大人您。”
常樱听了神色一沉,道:“薛校尉,你是不是觉得我升职太快,有心调侃?常某升迁全凭本事,问心无愧。”
薛怀安笑着说:“常大人误会了,卑职的意思是说常大人您轻功好。”
“你……”常樱脸上微现羞恼的红晕,明知薛怀安在调侃自己,却又无法发作,只得忍下这口气,道,“薛怀安,我有意提拔你,你怎么这等没心没肺呢?”
常樱说出这句话来,自己都被自己的语气吓了一跳,那语气并不像个上司在责备下属,倒是有些嗔怪的感觉。
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有些窘,眼睛下意识地瞥向一边,避过对面那年轻缇骑的直视。幸好薛怀安于这样的事情反应迟钝,完全没有察觉到常樱语气和表情上的问题,揉了揉快要睁不开的双眼,道:“不是卑职没心没肺,是真的觉得如今这职位更适合卑职,绿骑那里,卑职擅长的恐怕施展不开。”
薛怀安虽然回绝得干净,可是常樱却是性子固执的人,认准的事情绝不轻易放弃,她一挑眉,反问道:“怎么会施展不开呢?我们绿骑又不是光去打架、抓人,我们也需要推理判断,细致侦查的时候并不比你们缇骑少。”
薛怀安看着面前执拗的女子,忽然想起同样认准了什么就坚持到底的初荷,心上便硬不起来,叹了口气,道:“大人,要不容卑职再考虑一下可好,如今手头上一个案子紧,关系着,嗯,关系着……”薛怀安想把这案子与自己的关系说得特别重大一点儿,略一沉吟,继续道,“关系着卑职的婚姻大事。”
常樱忍不住脱口就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李大人说,要是卑职办不好这个案子,他女儿就不会许配给卑职。”
常樱听了,冷笑道:“原来如此,那么薛校尉就快去办案吧,别误了你的好事。”
薛怀安摆脱掉常樱,在百户所斜对面的早点摊儿上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面,原本就困顿的精神因为腹中饱胀而越发困顿。他强打精神回了百户所去牵马,再次走出百户所的时候正看见初荷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等着他。
“初荷,你怎么来了?”
初荷甜甜笑着,提起手中的食盒摇了摇。
薛怀安有些抱歉地说:“送早餐啊,真是不巧,我已经吃过了,要不然,你放在我桌上好不好,我赶着要去清凉山。”
“为什么还要去那里?”
“你们昨天游乐的茶室不是还没有看过吗?昨日赶着回来检查,没时间去看。”薛怀安答道。
他故意隐去不说是检查杜小月的尸体,初荷看起来似乎也没多去回想那可怕的一幕,道:“那我陪你去吧,有什么事情你可以问我。”
薛怀安想想确实也需要她,便答应下来,扶她上了自己的马,两人共乘一骑往昨日案发的清凉山而去。
清凉山是惠安城边上的小山,惠安城本是一座小城,这山又靠着城,就是从百户所走路过去也费不了许多工夫。依着薛怀安的性子,平日里大多会选择步行,但今日困乏,便骑了马,没多久已到山下,只见因为天色尚早,山中雾气还未散去,山道上影影绰绰有几个锦衣卫的身影在晃悠。
因为昨日的凶杀,锦衣卫封了山,各条山路都用荆棘临时筑起了路障不说,还派了人四处把守巡逻。薛怀安走得近了,看见几个同僚正在撤掉路障,快走几步上前问道:“这是要干什么去啊?这边没事了?”
“对,昨夜搜了一晚上山,凶器刚刚找到了。”正在撤路障的锦衣卫回答。
“凶器在哪里?是什么?”
“快马给李大人送去了,是一把很锋利的短刀,被歹人逃跑时扔在草丛里了。”
凶器找到了总算是一件好事情,薛怀安心中略觉得一轻,带着初荷举步就要上山。
其他锦衣卫虽然都是李抗的手下,但是平时分布在惠安管区的十里八乡负责治安,与薛怀安并不相熟,见他要上去,其中一个便问:“薛校尉还要去案发现场吗?”
“不是,是去茶室再看看,昨晚并没有检查那里。”
“那薛校尉倒是不必去了,昨晚我们轮班在那里睡觉,顺便查过那里,每个仆役先前也都录下口供,实在是没什么好再看的。”
薛怀安“哦哦”应着,却还是自顾自往山上走。那说话的锦衣卫见他如此,低声不屑地说:“怪人一个。”
清凉山不大也不高,没多久薛怀安就到了茶室,一路上只见青石阶已经洗刷去血迹,茶室的仆役犹如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彬彬有礼地站立门前,清晨淡金色的阳光洒在这山中的幽静院落,世界仿佛又重新恢复到美好的原貌之中。
在这样的时刻,薛怀安总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如此不受欢迎的人物,强行要扯开这些假象,去询问令人不快的事情。
仆役们的回答和昨日没有什么两样,薛怀安见得不到更多线索,就去看初荷她们昨日聚会的地方。
那是整间茶室最里面的院落,园中花树、草木都修剪得很是雅致,初荷站在院子里给他重新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
“那天小月看上去挺高兴的,还和大家一同起哄让我们程校长唱段戏来着。大约是在校长正式宣布了停学之后没多久,她就起身悄悄走了,我原本想问她干什么去,可是你知道的,她不懂唇语,我只能写下来再问,太麻烦了,所以也就没问。”
“她出去做什么可以说是这个案子的关键。初荷,你与她走得近,可知道她有可能出去做什么?”
这问题让初荷愣了愣,想了半晌才说:“不知道。”
“那么,她有没有别的什么好朋友可能知道?”
“不知道。”
“初荷,你配合一些,你替杜小月送包裹的那个男子,你到现在还没给我讲清楚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难道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你平日里不关心她吗?她郁郁不乐的时候你不问问为什么,满心欢喜的时候也不与你分享?”
薛怀安很少对初荷说重话,脾气更是好得没话说,突然这样提高了声线对她,让初荷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倔强地仰起脸,迎视着他,用手比出“不知道”三个字。
比完这三个字,初荷仍然觉得气不过,急速地变换着手中的动作,快速地发泄出心中的不快。
“薛怀安,我不是无忧无虑同情心泛滥的大小姐,我自己也是别人眼里不会说话的怪物,所以没有能耐去爱护那么多人。不论是杜小月对我,还是我对杜小月,不过是两个怪物相互做个伴儿,我没有必要去探究她的内心。”
薛怀安从未想到初荷会说出这样的话,脸上带着震惊之色,缓了缓,平复下心情,以克制的语气说:“对不起,初荷,是我不该让你接触这些事情,你快回家去吧。”
不想初荷更加气恼,道:“我亲眼见家人被杀死,我知道世界有多冷酷,只有你还一厢情愿地当我是个无知纯洁的小娃娃,回不回家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好,那随你。”薛怀安心中惦念案情,无意与初荷争执,强压下心头的不快,扔下初荷,扭头往里间的跨院儿走去。
跨院儿里有两间厢房,大的一间安排着茶桌、茶椅,小的一间放着些箱柜,薛怀安进了小间,打开箱柜一看,都是些戏装和乐器。
他随手拨了拨一把三弦琴,“铮”的一声尖锐的琴音跳跃出来,惹得他自己汗毛一栗。
“啊,搞出这么难听的声音,不会遭天谴吧。”他自己调侃自己道。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勺被重重一击,随即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