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铮扬起脸,七彩宝石般的眼眸在星光下碎光闪烁。
这一刻不知为何,心事像是奔涌的海遇上了圆月,拿出全部的力量去掀起潮汐,那翻翻涌涌层层迭波的浪头,都写着那样几个字——想念她,想见她。
两年时光,长生天说,那是两万一千九百须臾,四十三万八千罗预,八百七十六万弹指,一千七百五十二万瞬。
这么久,这么久。
草原王久立于山林沉黑的岗头,发出了长达几百瞬的叹息,远处臧蓝天幕上,无名的星光柔和一闪。
“主子,我去叫门了。”四狼无声走过来,酒气微微,笑意微微。
七彪里他这条路最熟,自然该他去。
赫连铮转脸看看自己的兄弟和属下一眼,点点头。
四狼转身走了几步,赫连铮心中忽然一动,叫住他。
四狼转过身来,月色星光下笑容挚朗。
“……没事……”赫连铮有点茫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怔了怔才道,“……小心点。”
那汉子咧开嘴,以为赫连铮怕他忘记了腰牌,拍拍腰间放腰牌的革囊,“您放心。”
四狼大步的过去,直入城门之前,按照约定在城门上敲击几声,上方很快有了动静,一个人探出头来,很了然的望了望,随即点了灯火下去。
趁夜过关却没有引起骚动,点灯下城楼的只有一个人,说明还是和以前一样,早有默契,赫连铮微微松口气,草原汉子们则想都没想过有什么不对,高高兴兴聚拢来,将马匹聚在一起。
城门开了一条缝,四狼将腰牌递过去,一边笑道:“老游睡了?出来喝酒嘛。”一边不待人招呼,随随便便把开了一条缝的大门推开。
他推开城门的那一刻。
城门后的黑暗里,忽然有铁青色光芒一闪!
夜色里一声极细的沉闷的钝响,被游荡呼啸的风声湮没。
四狼的背影极其轻微的僵了僵,随即城门里的人一声轻笑,道:“那你就先进来嘛。”伸手便去拉他进门。
赫连铮等人已经跟了过来。
已经半个身子进入城门内的四狼霍然回首,一瞬间星光下整张脸五官似被人大力扯扁,歪斜狰狞!
他似乎想狂吼,但张开嘴只有鲜血淋漓飞溅,而身后还有什么在将他大力向后拽,他死命向外一纵,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后,他蹦了出来。
月光下他左肩只剩下半个,左手已经连根扯去!
“蓬”一声鲜血喷溅,夜空里划过一道深红的弧,喷在最近的赫连铮半身。
“退——”四狼终于拼尽全力喊了出来,他宁可扯断肩膀死在城门外,而不肯被隐藏在门后的敌人拖入城门,为的就是这一声示警。
赫连铮早已开始退。
当四狼拼命扯裂自己蹦出,血花溅在一丈外的他身上时,他就开始退。
“退!”草原之王一个转身,四狼喊出那一声时他的身形已经掠起,一手一个扯住身后最近的三隼五雕,不顾他们要扑近四狼的挣扎,悍然将他们拎起,各自抛在一匹马上,随即自己腾身上马,一声呼哨,大部分马闻声立即撒蹄向四野跑去,赫连铮大喝,“各带几匹!”单手已经牵住了身侧两匹马的缰绳,一阵风的向后便驰。
他这番动作快得无法形容,除了跟随他多年的七彪能够下意识的跟上反应外,大部分卫士还怔在那里看着四狼,一些人跑上去要去扶他。
“嚓!”
一簇乌云箭雨,自城门后爆射而出,嗡一声便到了众人头顶,黑暗中青光一闪,像天阴山那边来了雨,雨落处,大片鲜血瞬间如烟花爆射,奔上前的卫士们如割稻子般倒下一半。
轰然一声城门大开,飘出一队手持弩箭的黑衣劲装人,身姿利落动作敏捷,人还没落地,半空里便是又一轮箭雨。
大多数人连惨呼都来不及便跌落尘埃,血色如利剑冲上云霄,一霎间马屿关城门前血肉成泥尸体如山。
赫连铮却已经头也不回带着七彪等人狂驰离去,二豹三隼五雕六狐七鹰八獾在被扯上马的那一瞬都有个奋然回身伸手的动作,然而当他们看见赫连铮绝然一骑当先离去的时候,所有人又硬生生将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伸出的手奋力回收,打在夜色血色冰凉的空风中,痛至无声。
草原汉子生死与共,从不让兄弟死于外乡白骨零落,曾有人乞讨千里背回亲人遗骨,曾有人断却****拖着木板拉回兄弟尸首。
然而今日,马屿关前,他们选择背转身,弃四狼和众兄弟而去。
六彪瞪大眼睛,不看前方不看后面不看身边人,不看跑在最前面的大王背影,他们害怕自己眼神里流露出失望和不解,再在别人的失望和不解中痛彻心扉。
赫连铮跑在最前面。
一生里他从没有跑得这么快。
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战场上,敌人前,自己的兄弟面前,抛下所有人,转身就跑。
猛烈的夜风打在脸上,一掠便是一抹血丝,他驱驰得如此凶猛,一路向前。
然而只有他知道,他的灵魂还留在马屿关前。
他的灵魂从激烈挣扎的内心里跃出,奔向后方,遥遥看见死不瞑目被践踏成泥的四狼,看见弩箭之下成排倒下的兄弟,看见那些沉默而轻捷的追兵。
如果可以,他希望灵魂化为实体,留在兄弟身边同死,一同化为马蹄下带血的泥土,将每一寸血肉伴大地长眠,就像愿意将心献给魔鬼的长生天弃徒,接受背叛信仰的一切惩罚。
可是不能。
顺义王如果被俘或死在马屿关前,最后遭受祸患的会是凤知微。
这很明显是一个阴谋,最后的指向是知微,所以他要死,也得死在草原,只有草原王死在草原,朝廷才没有办法牵连到知微身上。
赫连铮仰起头,唇角紧抿,七彩宝石的眼眸黯淡如此刻天际星光。
眼角的****被夜风凝结,坠在坚硬的泥地,鲜红一闪,铮然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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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
逃亡的第一日。
“先在这里歇歇吧。”赫连铮停了马,注视着前方的一座残破的旧镇,这里是闽南边境,马上要进入长宁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