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他们很有信心。
广场安然行过,长长的玉阶矗立眼前,每级阶梯都相向而立一对侍卫,这回侍卫的距离和他短了点,但是他也没怎么担心,这是大内亲军,属吕瑞直管,对这位小舅子的细心沉稳,他一直很满意,前不久还暗示了,要是西凉联合长宁对天盛开战,便派他为主帅,挣了军功便可以封他一个公侯爵位,朝中那些老酸儒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拾阶而上,前面是丙火后面是洛离,丙火低头看地面,洛离眼光收四方,这是顶级的杀手也是顶级的保护者,懂得在任何环境下维护住主人的人身安全。
高天的风从殿顶掠下来,舒爽沁凉,殷志恕眯起眼,有点享受的抬起头。
然后他就看见前方三丈外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侍卫装扮,站在三丈外的阶梯上,挤眉弄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虽然这人看起来像个疯子,但是殷志恕宁可把他当作一个刺客,在看见那人出现的那一瞬间,他霍然暴退。
一矮一瘦的丙火和洛离,已经行云流水般身形一错,各自将殷志恕护在中间,与此同时殷志恕探手入怀。
台阶上那人突然一侧身,露出身后一个血迹斑斑的麻袋,他一把抓起那麻袋,抬手就对殷志恕三人掷了过来。
“小心火药暗器!”丙火洛离反应极快的一声低喝,一人飞快护着殷志恕后退,另一人手指轻轻一点,偌大的麻袋便被远远的推了出去。
麻袋在半空中一个旋转,突然脱落。
落下的是一个人!
或者说那是一具尸体——衣饰华贵,珠翠满头,下落时看不清脸,隐约间满脸的血洞一闪,十分可怖。
那种下落的垂手垂脚姿态,像殷志恕这些会武的人都知道必然不是活人,心中一紧,洛离手掌伸出,五指奇长,快速一拂已经从尸体身上全部拂过,确定没有火药暗器,而丙火配合默契抢上一步,手掌立即凶猛的劈了上去,不想让这尸体挡住自己对敌的视线。
台阶上那人哈哈一笑,单掌一劈,半空里涌起一股气流,将那尸体翻了个个儿,直冲殷志恕。
“滚开!”洛离一声怒喝,手中黑光一闪掣出一对黑色的钩子,便要将那尸体一钩两段。
“别——”蓦然一声喊撕心裂肺,竟然是殷志恕发出的。
洛离一惊回首,便见殷志恕脸色惨白,直勾勾盯着半空中落向他的女子尸体,嘴角蠕动着,隐约间一个字,“阿……”
丙火伸手去拨那尸体,殷志恕手一甩将他甩开,接着砰然一声,那尸体撞入殷志恕怀中。
高处落下加上重力,殷志恕被撞得向后一栽,蹬蹬连退数步,他一低头,便看见怀中面目几乎完全不可辨的女子,一双唯一完好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他。
殷志恕刹那间脸色不似人色,忽然手一推,要将那尸体推开。
然而已经迟了。
他被那尸体慑住心神,撞入怀中撞下阶梯,洛离丙火的注意力全部在前面那个抛尸刺客,已经没有人替他总控后方状况。
他在这一瞬间乍逢绝大震惊,心神浮动,也失了方寸。
只是这短短一霎。
他退。
脚跟触及最底下一级阶梯。
“砰。”
脚下的汉白玉石板突然爆裂翻开,一人裹一道华光如练冲地而起,半空中光眩如虹,一层淡青一层微白,无边无垠的铺展于天际,虹影里隐约有血色宝塔惊鸿一瞥,随即湮没。
血色宝塔出现的那一瞬间,裹在光影里的那人,手中华光璨然一亮,如极光渡越刹那劈裂蒙昧空间,四面的风声忽紧,凶猛呼啸,呼啸声里,一溜深红血珠无声无息抹过,在那层淡青微白的底色中,鲜艳夺目,而那凤凰尾羽般的剑光竖劈之后,便是惊虹一般的横渡一抹,光芒乍亮又收,像苍穹刚刚睁眼厉光四射慑四海魂魄,一瞬之后安然阖目。
惊艳一剑。
阶梯上丙火洛离骇然回首。
阶梯上满殿大臣闻声抢出,然后在殿端僵成木偶。
阶梯上被围攻并负责吸引敌手的宁澄,眼底掠过淡淡佩服和妒意。
阶梯上自宁澄抛尸开始就没反应过来的大内亲军侍卫,呆呆看着那剑光,无一例外眯起了眼睛。
阶梯下摄政王怔怔的站在那里。
阶梯下那尸体落在他脚下。
阶梯下天水之青的少年,背对他淡定收剑。
他从容随意的站在那里,不住的掸身上的灰——藏身阶梯之下足足一天,他耐得住,却讨厌那不断落下的灰。
他终于将灰掸干净,慢吞吞走了过来,他经过一直站着的摄政王面前,大概嫌他挡路,很随意的推了推。
只那么轻轻一推。
一股血箭刹那冲上苍穹。
自殷志恕咽喉喷出,向高天朗日射去,半空里血光笔直,一线跃天!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却伤在人身最要紧的要害,薄薄窄窄一道豁口,便带走人所有的血液和生机。
也带走了殿上群臣脸上所有的血色。
所有人都失去呼吸,脑中一片空白的怔怔望着底下,不敢相信这样一幕竟然发生在自己眼前,甚至连这一幕到底代表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血光激射里,殷志恕竟然还保持清醒,他微微睁开眼,在一片桃花扇般铺开的血色里,隔着如在云端的玉阶金殿,看见殿顶上神色漠然,抱着小小女孩的少年。
看见他秋水濛濛的眸子,不被血色遮掩的平静而森凉。
看见他身侧吕瑞,眼底震惊之后的喜悦。
死亡之前人若有慧眼,看得见一切平日被蒙昧世事遮掩的真相,换得瞬间了悟。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在心底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总以为坐拥天下,却原来四面楚歌。
随即他慢慢垂下眼,看着脚底那具尸体,她静静平躺,眸子里空无一物。
这多年苦心筹谋,翻云覆雨,原来到头来什么都不曾落下。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她还不是皇兄的妃子,在太尉府的花墙边,站在墙边的她仰脸对坐在墙上的他道:“明日我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