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凰权·弈天下)

作者:天下归元



    凤知微默然不语,眼眸中光芒变幻,半晌笑笑道:“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明白。”

    曼春不理她,自顾自道:“除了当时我在场听见的这句,其余都是我后来自己推想出的,当时我不明白辛大人那句‘负尽天下不肯负她’指的是男是女,我还以为是男子,不想……却是你。”

    她深深吸一口气,眼中泛起泪光,“去年一年,殿下心绪沉沉,他的旧伤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发作,去年却一直不大好,今年从边境回来后,他精神却好了些,我正欢喜着,突然起了那大案,那两天他一直没回府,整日整夜在外面,朝中宫里各部跑得侍卫们腿都要断了,说是一天之内,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内阁都去了个遍,还想办法去了一趟宫中,忙到晚间侍卫们休息了,殿下又不见了,清晨才回来,一身的夜霜,眉毛都是湿的,脸色白得可怕……扶****只歇了半个时辰,便要起身去刑部三司会审,他走后我给他收拾床褥,在床脚发现染血的汗巾,才知道他又发作了,却连发作的原因都不晓得,他也不说,我指望着他能好好休养,他那旧伤,好好养养也便能恢复的,他却一直没有歇息,一刻也没有……每日我都能发现那些染了血的帕子,在床脚在窗下在案几底……至今未休……”

    凤知微闭上眼睛。

    热气渐渐散尽,凝在窗边,缓缓滴下,像是不能自抑落下的泪。

    两个女人相对沉默,各自在自己的惊涛骇浪中沉静。

    “一直以为他心中没有女人,一直以为这世间也没人配得上和他同行……”半晌曼春低低的,近乎吟叹般的笑道,“……却原来,女人不是没有,只是易钗而弁,瞒了这天下世人,也瞒了……这一府的痴心女子……”

    凤知微脸容沉在淡黄灯光里,面具前和面具后,都岿然着眉目,不动一分。

    半晌她垂下眼,淡淡道:“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曼春望着她,凄凉的笑起来,直直的昂着脖子,毫不犹豫的道:“是。”

    所有的异常,宁弈发生变化的时间,暗中指向的关联事件,令这个常伴宁弈身侧的聪明女子,猜出了一切。

    深陷情爱的女子,有通神般的敏锐。

    凤知微眼底闪过一丝疼痛之色,道:“你何苦?”

    如果想对她动手未必有事,但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还要说出来,那下场只有一个。

    这曼春是极聪明极敏锐的女子,为何……

    曼春古怪的笑了笑,伏在地下,低低道:“总要有人,替他说出他不想说的那些事的。”

    凤知微震了震。

    “魏尚书,魏侯爷。”曼春笑意凉凉,月下海棠般摇曳着,“你玉堂金马,名动天下,你享誉朝野,百姓爱戴,你是真正的人上之人,以女子之身搅动风云,倾了天下也倾了殿下的心,但是,你自己,却没有心。”

    凤知微的手指,微凉的搁在衣服上,衣服是薄薄的丝帛,滑而凉,她的手却比这衣服还要凉几分,春夜的风从窗棂缝隙里透进,她衣衫不整应该觉得冷,她却忘记了将衣服继续穿上。

    “你和他几乎每日相见,朝夕相处,你和他共历风雨,一起经历这朝野波谲云诡,你比任何人都应该明白他的苦他的难,应该明白这四面是敌的危境里想做星点小事都要付出偌大力气,应该能猜到他为你做过多少,但是你就是不明白——你是真的想不到,还是根本不愿去想?”

    “明白人装糊涂,比糊涂人真糊涂更可恶。”曼春冷笑,手撑在背后,“你不心疼他的苦,我心疼,我心疼到忍无可忍,我心疼到今夜当我看见你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有些事他永远不会说,那么我来说,你想装糊涂我也不依,总要你将今日事记得清清楚楚,永生不能忘记,总要你每次心狠时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求过你——爱他,或者放开他。”

    她声音越说越低,凤知微突然惊风般一跃而起,劈手便去抓她的肩。

    她的手落在曼春肩上,力道未发,曼春突然向前一倒,栽在了她的怀里。

    凤知微慢慢低头。

    曼春的后心。

    一柄晶光闪亮的匕首,开在一片烂漫的鲜红中,刺眼的闪烁在她的视野里。

    曼春的身子,本就半掩在浴桶后,她最后一个动作,是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后心。

    总要你每次心狠时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求过你——爱他,或者放开他。

    她用自己永远结束在今夜的生命,来让凤知微不得不记住她。

    不是记住她,而是记住她为所爱所心疼的那个人所做的最后祈求。

    鲜血汩汩而出,在地面迤逦成浓厚的血泊,凤知微在那片血影中痴痴出神,轻轻道:“你何苦。”

    她第二次说这句话,语声苍凉。

    “走近你……揭穿你的身份……我本就要死。”曼春挣扎出一抹惨淡的笑意,“我不想……死在他手里……死……要死得值得点。”

    她的身体,在凤知微手中,一寸寸的冷下去,像这月光,一寸寸退避了室内的黑暗。

    她一生里最后一句话是:

    “如果你最终不能爱。”

    “请告诉他曾有一个人这样爱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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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知微揽着怀里冰冷下去的身体,怔怔在黑暗中,一瞬间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其所以,不知其所归。

    一榻锦绣华衣,凌乱的堆放身前,她却只是怔着,在一怀震撼与翻覆里,汹涌澎湃,灼热森凉,忘记衣衫不整,外衫至今都没穿上。

    门前有轻微的响动,她才霍然醒觉,身子一旋手臂一扬,浅银色绉纱披风在橘黄微光中漾出一片迷离如星光的色彩,再悠悠罩落肩头。

    门口站着宁弈。

    听见响动的他推门而来,便见银光如月色铺开,月色里玉瓶般玲珑的身形一闪,隐约可见鹅黄娇嫩间肌肤皎洁也如无数月色,那般夺人眼目的横成丝纵成网,竟勒得人呼吸也一紧。

    一紧之后便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

    心中一颤,绮念顿消,他快步过来,急声问:“你受伤了?”

    然而瞬间他便停了脚步,看见了地下的曼春,眼光一闪。

    凤知微慢慢抬起眼看他,淡淡道:“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