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贵的临时病床在走廊尽头,用一块白布围出来,周苍衡回去的时候她已经醒了,正捂着脑门蹲在床边。
周苍衡揉碎了纸条,说:“送到这就好。”
孙信收回偷瞧的视线,左右扭头一看:“别别,我送您回去。”
“不必。”
“我们老大说了,我必须将您安全送到家才能离开,毕竟这几天上江不太平。”
周苍衡停下脚步:“吴先生真的只是一个年轻有为企业家吗?”
苏信一愣,支支吾吾道:“算是。周先生你千万别听八卦杂志瞎说,我们公司是私人企业,就是个普通的跑腿公司,偶尔搞一搞安保,有的时候警察不够用就来我们这下单借人,小本买卖便宜又好用哈哈哈……”
“原来如此。”周苍衡颔首,“孙先生留步,我和朋友先走了。”
孙信瞅了眼后边双手交叠朝他微笑的美女便答应了。
公司全体上下假期减半,忙成陀螺,吴景文在一伙陀螺外面闲的清新脱俗,孙信来时背着一众怨恨阴影,默默抱紧手里的包裹。
吴景文托着下巴:“什么玩意?”
孙信掏出来一杯,把剩余的扔过去:“周先生给的。”
吴景文从里面摸出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他人在哪儿?”
“走了。”
“走了?”
“跟个大美人走的,他说自家员工,我不好意思跟着。”
吴景文想起了网吧的前台妹子,在众目睽睽下拆封口喝了口咖啡,当即苦得喷出来。
“不就被大美人带走了吗?至于这么激动吗?我觉得你这样不行,你不能听到个‘美女’就这么失态。话说他俩有点夫妻相……唉,这玩意怪好喝的,就是太甜了。”
甜?
这杯玩意苦得吴景文怀疑人生,他怀疑姓周的是故意的。
“你得去相亲,多看看异性以免心理变态。”孙信做下结论,“哦对了,那疯子被警察带走了,据刑侦队长说好像脑子出了点问题,还有夜店那女人死活都不开口,警局里说拿不出证据只能放人走。”
“他们放,我们不能放,到时候找人堵在警局门口找机会把定位器贴上。”
孙信注意到他脚尖一勾最底下抽屉翻出几块皱巴巴的纱布,想起周苍衡给他另一袋东西:“你腿怎么了?”
吴景文摆手:“瘸了,记得上报工伤费,低于两千不接受。”
“怪不得周老板让我给你这些,我差点忘了。”孙信从袋子拿出双氧水和纱布,一股脑排在吴景文办公桌前,“你自己上药,我还有事。”
他跑得飞快,偌大的办公室只留下吴景文和洁白的药瓶面面相觑。
半晌,吴景文拿起双氧水掂量了几下,撇了撇嘴说:“心还挺细腻。”
.
“视频解析完成。”
低哑的电子女音在空荡的房间内响起,浴室里的流水声持续几分钟后逐渐停止。
周苍衡换上长袖长裤头上搭着干毛巾走出来,电脑上暂停着白日公交车上的画面。
近五年的监控画面进行比对,花费周苍衡四个小时,电脑毫无停息地运转,结果没有一个符合标准,这个男人像是从天而降。
长时间对着电脑导致眼眶酸涩,他揉捏着鼻梁,眼药水滴太多不能再碰,身体发出警告,他需要充足的睡眠。
可接连不断的突发事件让他无法入眠,突然在上江出现的女人,时隔一天不到出现的男人,其中意图他没有琢磨清。
窗外如黑幕笼罩,他推开窗户,微冷的气流涌入温暖的房内,灯盏在黑夜下渺小脆弱。
楼下一道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站在门灯下方翻了将近一分钟的口袋。
李富贵盯着眼前男人,坚持道:“我们是正规店,需要登记身份证。”
吴景文办公室抽屉里一沓身份证,出门从来不操心这个,因为他从来不带,行动队只管办事不管后勤,他说:“指纹验证不行吗?”
“这要求太高级了,臣妾办不到。”李富贵退而求其次,“或者你把身份证号默下来也行。”
“……”
吴景文拧开笔盖行云流水地写下一串数字。
“‘啥都干’公司总裁兼副总兼项目经理兼营销主任,你们公司……有多少人?”富贵嘴角一抽。
吴景文算了算:“太多了,数不清,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像皮包公司,李富贵扯了扯嘴角。
吴景文眼神一凛,眼尖地看到楼上倚窗喝水的那位:“其实我今晚来找你们老板有要事。”
周苍衡:“……”
“周老板!”
他就不该开窗。
吴景文退后几步站在路灯下,抬头冲他挥手,窄腰宽肩,大晚上只穿了件薄长袖,袖子上撩卡在强劲的手肘处。
“周老板还没睡?”
周苍衡这些年无时不在相当敏感的环境下,大多平和的记忆被埋藏在深处无法拉出来怀念,而吴景文总能让他不受控地想起十一年前的事。
那年他被临时委任担任公大的教官,为期三个月,低调地进入学校,手下一群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天天熄灯后在宿舍楼下弹琴唱歌——会拨几根琴弦就以为自己是琴神。
按规矩周苍衡给过他们一次处罚,当晚几个毛躁的新生不服气地搬着破铜烂铁到他楼下唱死亡金属摇滚。
周苍衡越想越觉得眼熟,似乎处罚名单里有个人叫“吴景文”,一字不落地和楼下的人对上号。
他犹豫片刻,点了头。
李富贵沉重地带路:“老板身体不好,您要不先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住这?太麻烦了。”
“不麻烦!店里什么不多空房间最多!”
“那多不好意思。”吴景文一笑,“那成,我先去找周先生聊个五毛钱的,房间麻烦你了小李同志。”
李富贵:“………”
李富贵看他一跨三个阶梯,将她远远甩在后边,浑身洋溢着欢快的气息去打扰周老板,她抖着手指,一把抓住路过的无辜路人赵一。
她咬牙:“去!把之前给Alice用的被子拿来铺上。”
赵一木然:“啊?刚洗完放起来。”
“快去!”
赵一夹紧屁股:“哦!”
楼顶是周苍衡的住处,吴景文矜持地敲门,静静等待五秒,周苍衡从沙发上起身,缓慢地趿着拖鞋走来。
“进来。”他换上了家居服,更显得皮肤白,明显刚洗好澡,黑发湿漉漉的搭在前额,多了一分家居感,莫名有股温婉的味道,“有事吗?”
冰冰凉凉的嗓音,与温婉有个屁边。
吴景文打官腔一把手,张口就来:“我们公司先前接到了一则委托需要寻找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最后经手的对象是那位你在夜店遇到的女士,我们希望能得到你的协助。”
周苍衡默不作声地在他脸上扫了圈,视线下滑落在他笔直的小腿处,看起来伤口已经处理过,他让开一条道。
“随意坐。”
屋内只开了盏昏黄的台灯,周苍衡坐在一侧电脑椅里,看来他刚才在工作。
吴景文在楼下的时候看他背对着光,连五官都神秘昏暗,现在一盏小灯却将他们围在一处方寸之地,能看清周苍衡白洁的手指尖。
“看什么?”
一抬头周苍衡正凝视着他,眼底深不可测,有些道不清的吓人。
忽然周苍衡嘴边荡起温和的笑意,重新戴上他平和的面具,那双被他注视的手从茶几下方拿出一套瓷杯,从身后取来水壶倒水。
“我这没什么好东西。”
吴景文:“白开水挺好的,我就喜欢喝白开水。一天八杯水,医生远离我。”
周苍衡扯了扯嘴角。
话音刚落,吴景文情不自禁地咳了声,舌根苦涩的味没有散尽,在口腔肆虐,沿着神经爬上头顶蹦迪。
周苍衡冷淡道:“放了茶包,喝不惯吗?”
吴景文艰难道:“还好。”
周苍衡:“多喝点。”
吴景文吸了吸舌根,从茶几摸了个小橘子塞嘴里,吸了吸酸涩的鼻尖,心头古怪:“我是不是哪儿对不住你?”
闻言,周苍衡按下电脑关机键,黑暗的显示屏上倒影着他的身影,他收敛了笑意,说:“没有,你想多了,说正事。”
“周老板。”吴景文顿了顿,起了个毫无营养的话题,“认识她多久了?”
周苍衡说:“那天是第一次见面。”
吴景文见他嘴里吐不出真字,挑起眉:“第一次见面就搂搂抱抱?”
周苍衡是个很难被看出神色波动的男人,他想让你看到的是他允许你看出来的。比如现在,提及这事他稍显窘迫。
他不耐道:“你想问什么。”
“看几张照片。”吴景文切入正题,从不离身的文件袋里取出照片,“谈谈。”
“谈什么?”
“认识吗?”
“不认识。”
周苍衡打量着照片,是车上的疯子,他前三十一年遇到过不少人,但记忆中并没有出现过这男人。
“可他看到我调戏你才发疯,你又不是美女,为什么?”
周苍衡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没错,我确实不是美女。”
吴景文噎了噎。
“这显而易见。”周苍衡扬起嘴角。
这笑容晃眼,吴景文挪开视线,翻动着文件。在他忽视的地方,周苍衡盯着吴景文随手提着纸角的某张页面上。
那上面是男人□□的上半身,遍布密密麻麻的伤痕,还有尾椎骨两道歪歪扭扭似乎是被小刀刻出来的痕迹。
一分钟后,周苍衡蓦地顿住。
吴景文将详细面压下,不动声色地挡住他,想起某些难以启齿的事,微妙地开口试探:“周老板理想型是这样的?”
周苍衡没有反驳仿佛默认。
吴景文合上文件夹:“行,到时候我给你介绍对象,照这个安排一沓。”
他压下心头惊异,反驳道:“不是。”
“那……”
那你不会还想gay我吧,吴景文心想。
周苍衡起身示意,吴景文迅速朝后一仰虚靠着桌沿,脚尖缓缓往回收。
周苍衡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小李为你安排了住处。”
说完这句后周苍衡便低头整理桌面,并不打算与他继续交流,如果吴景文识相,那么他们的交往应该止步于此,明天他该卷铺盖走人。
老式台灯昏黄的光晕将周苍衡的脸部衬托出陶瓷般的色泽,遥远得摸不透他似的。
“周老板去过柳西吗?”吴景文突然心烦,一个不留神就问出来了,顺手想摸烟,想起这不是他的卧室,手一转又回到身前。
周苍衡整理书桌的手一顿,下意识地回想起与这人有关的一次经历,他的迫不得已和仓促逃离以及刻意的遗忘。
犹豫不过一瞬,周苍衡是自控的强者,他不动声色说: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