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作者:雪满梁园


  
  王慎迟疑了片刻,终是解下了斗篷,轻轻帮他围上,挡住了身后伤痕。顾思林不及更衣,便叫人扶着到了门外,见来的果然是定权,连忙问道:“殿下是怎么过来了?”定权看了他一眼,问道:“舅舅的腿疾如何了?”顾思林不由愣了一下,道:“谢殿下挂念,臣已无大碍了。”定权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进去说话吧。”方一抬脚,顾思林听见响动,低头一看,忙惊问道:“殿下,这是……”定权并不答话,只是扶着王慎慢慢进到了厅内。
  
  王慎扶定权坐好,又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才悄然退了出去。顾思林忙上前来见礼,定权亦不去搀扶,只道:“舅舅请起,坐吧。”顾思林见他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不由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臣闻说殿下在宗正寺过得还好,谁知见了面却是这个样子。”定权见他满眼关切的神情,却并不是能假装出来的,一时鼻中也狠狠酸了一下,道:“只是没有睡好,不妨事的。”顾思林自然不信,上下打量他良久,方问道:“殿下这斗篷是穿了谁的?”定权勉强笑道:“夜里冷,随意要了一顶过来。”顾思林道:“臣府中尽有新的,叫人取来给殿下换上吧。”定权道:“不必了,孤此来还有别的事。”顾思林到底是站起身来,猛然瞧见他脖颈上的一道伤痕,不由伸出手去,吃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定权猛一偏身子,避了过去,暗暗咬牙半天,才说出话来:“顾将军,顾尚书,本宫跟你说的话,你听不到么?”
  
  顾思林见他变脸,叹了口气收手道:“臣不敢。”想想到底又加了一句:“是何人如此放肆大胆,臣日后决然饶他不得。”定权冷笑道:“顾将军好大的口气,谁有这么大胆,将军心中还不清楚么?说出这般的话来,也不怕僭越犯上了。不过也难说,也许将军原本就不怕,只有孤一人多操了心了。”顾思林见他话中有话,方要开口,却见他正想用袖口掩住手上镣铐,便饶是心如铁石,却也终究难以忍耐,跪倒泣道:“殿下受委屈了,臣万死难赎其罪。”定权看了他半晌,摇首笑道:“舅舅,其实你一早便知道了中秋之事陛下并不知情,是不是?”顾思林叩首道:“臣罪该万死。”定权望着他的举动,只觉一心冷到了极处,又接着道:“王慎一早知道,张陆正也知道,只怕是中秋宴上的叔祖都是清楚的,可你们却偏偏瞒住了我。”
  
  顾思林不敢抬头,道:“臣等皆有死罪,只是臣等一心都是为了殿下,殿下明察。”定权笑道:“不错,你们都是好心,都是为了我。可是最终那个恶名却是要我来担的,后世史笔要怎么写我,你们不会替我考虑。”顾思林抬起头来,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定权道:“顾将军,事到如今,不必再瞒我了。你在长州城的安排,若不是已经缜密得绝无半点差错,又怎么敢在千里之外的京中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孤告诉你,陛下已经下旨叫表兄回去了。”顾思林愣了半晌,方道:“陛下是如何……?”定权冷冷道:“是孤自己想明白了,告诉了陛下的。你们不在乎那个虚名声,孤却在乎。顾将军,你实话告诉我吧,凌河一战,你是不是向朝廷谎瞒了军情?是不是还有残寇一不留神不曾缴尽,再过几日看到长州易帜,便要趁乱攻城呢?”
  
  顾思林从未见过太子用这般语气同自己讲话,一时呆愣,勉强叫了一声:“殿下。”定权接着道:“孤想,届时李明安必定是调不动你顾将军的一兵一卒,没准还会以身殉国,长州失守的罪责就可以顺势推到他的身上,就连陛下在内,谁都多说不出一句话来。你顾将军的势力,全天下这才看得清楚,陛下只能叫你再回长州,那时长州仍还是你的天下。张陆正这边再一覆口,说是齐王指使嫁祸,陛下为保大局,不得不处置了齐王,连带着李柏舟的案子也彻底了断,今后也再没有人敢提起来。舅舅,你这是一步步为孤谋划得滴水不漏,孤是不是该好好地跟你道声谢啊?”说罢便站起身来,作势便要下拜,顾思林慌忙膝行了几步,扶住他双腿道:“殿下这是想要了老臣的命么?”
  
  定权这一折腾,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定神道:“顾将军,论私情我是你的外甥,看着你这做舅舅的跪在这里,那是大不应该的。可是论君臣,孤还是你的主君,你做臣下的做错了事情,孤也难辞其咎。”顾思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才好,只道:“殿下,万般有罪,只在臣躬一人。殿下快请坐下,千万不要伤了玉体。”
  
  定权被他扶着从新坐好,一面听他催汤催水。望着他苍老面容,心中唏嘘,再多话语也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才又问道:“舅舅,你告诉我,为何你当时便知道那件事情断断不是陛下所为?”见他低头语塞,又道:“陛下今日问我,可知道自己有过几个嫡亲兄弟。舅舅,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你们都有事瞒着我,是母亲的事情么?”
  
  顾思林惊道:“陛下说了这话?”定权点头道:“是。”此语一落,一室之内却又是一片难堪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