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公诉

作者:周梅森



    叶子菁发现了明显的敌意,理智地退却了:“哎,周培成,你情绪怎么这么大啊?今天你别和我说,和你们黄书记说,我现在不是检察长,只是矿工家属!”

    周培成情绪不减:“矿工家属?黄书记的老婆,是不是?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啊?赖我和查铁柱纵火,把我关在大牢里怎么没想到是矿工家属啊!”他突然激愤起来,“没被你们整死在牢里,我还就不怕了,还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

    叶子菁不得不正视了:“周培成,既然你说到了‘八一三’大火,那我就不能回避了。谁赖你纵火了?又是谁要整你啊?是你自己没能说清楚点嘛!这里面不存在司法腐败问题,更没谁对你搞过刑讯逼供!你不承认?而且,现在的事实是,你很自由地在这里组织群访活动嘛,如果我和检察院真想整你,你说你做得到吗?啊?”

    周培成无法回应了:“叶检,我不和你说,和我们黄书记说!”又把目光投向黄国秀,当着在场工人的面,故意大声问,“黄书记,大家都说你很关心我们的困难,那我代表大家问一下,你今天来是领火车票呢,还是准备上台做报告呢?”

    黄国秀摆着手说:“我呀,今天既不领票,也不做报告,就是来看看大家,和大家谈谈心!”将脸孔转向众人,大声说了起来,“同志们,我是这样想的,我是南二矿老党委书记,现在又在矿务集团分管破产工作,你们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可以和我谈嘛,先到我这里上访嘛!这起码有一个好处,八百多张火车票钱就省下来了!现在大家都很困难,不该花的钱我看还是不要花,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周培成针锋相对道:“黄书记,我看不是这个理!找你上访有什么用?我们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当得了省里的家吗?敢把我们的困难反映到省里去吗?”

    黄国秀诚恳地说:“如果你们担心我不敢把你们的困难反映上去,那么,我还有个建议:你们可以推选几个代表和我一起去,你周培成同志就可以算一个代表嘛!车由我来派,我看没必要把1125次列车弄成个群访专列,这不解决问题!”

    人丛中有人叫:“黄书记,你就不怕省委撤了你这个管破产的党委书记?”

    黄国秀说:“省委为什么要撤我?未必撤我嘛!退一万步说,就算撤了我也没啥了不得的,就做下岗干部嘛,同志们能过的日子,我黄国秀也能过!”

    周培成讥讽道:“那是,你老婆当着检察长,一月几千块,你愁什么!”

    叶子菁忙道:“哎,这我倒要声明一下:我这个检察长一月可没有几千块啊!我的工资加奖金每月不超过一千五百元,不信可以去看我的工资单!”

    这时,又有人叫:“大家别难为人家黄书记了,黄书记的为人谁不知道?真弄得黄书记撤职下台,对咱又有啥好处啊?还不知换个什么乌龟王八蛋管破产呢!咱就按计划去省上群访,不是王长恭省长管这事吗,就让王省长来和咱对话!”

    黄国秀道:“哎,哎,同志们,这就是为难我了,成千号人跑到省城,还是对话吗?是向省委和省政府施加压力嘛,影响安定团结嘛,是我的工作没做好嘛!”

    看得出,在这个骚动之夜黄国秀仍在凭自己的人格力量做工作。叶子菁也知道,从去年南二矿试行破产,到今年整个南部煤田的破产,黄国秀一直是这么做的。叶子菁不无悲凉地想,这实际上很危险,工人的实际困难长期得不到解决,再伟大的人格力量也会贬值,脚下的大地就要崩溃,到那时再来解决问题就太晚了。

    然而,让叶子菁没想到的是,这种贬值和崩溃竟然当场在她在眼前发生了!

    就在黄国秀这番话说完没多久,周培成又眼泪汪汪开口了:“黄书记,叶检,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大好人!我今天的情绪不是对你们的!我的情况你们知道,我也不在这里说了,说了丢人啊!起码的社会保障都没有,让我们今后怎么办啊!”

    叶子菁马上想到了周培成卖淫的老婆,心一下子收紧了,真不知该如何接话茬儿。

    周培成眼中的泪滚落下来:“黄书记,叶检,你们啥都别说了,就当不知道今天这事,就让我们明天去省城!我们不难为你们,你们也别难为我们!黄书记,你赶快走吧,算我们大家求你了!”说罢,竟“扑通”一声跪到了黄国秀面前。

    黄国秀死命去拉周培成:“培成,你这是干什么,啊?起来,快站起来!”

    不料,周培成没站起来,许多在场的工人同志又跪下了!

    黄国秀惊呆了,眼里含着泪水,很冲动地嘶声道:“同志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啊?起来,都站起来,如果你们还相信我这个主管破产的集团党委书记,就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去向省委书记赵培钧同志做一次当面汇报!如果省委仍然没有一个明确态度,省政府仍然不把长山矿务集团南部煤田困难职工家庭列入低保范围,我就当场向省委和省政府递交辞职报告,主动去做下岗干部,也结账回家!”

    一片鸦雀无声,工人们仍在那里跪着,无数双仰起的眼睛紧盯着黄国秀。

    黄国秀泪水泫然,口气惨痛,近乎哀求:“同志们,你们还能让我怎么样啊?啊?如果你们认为这样跪着就能解决问题,那好,我也给你们跪下了!求求你们体谅一下我的难处,给我一点理解,也给我们党和政府一点理解!”

    叶子菁觉得不太对头,一把拉住要跪下的黄国秀:“同志们,据我所知,低保问题省里一直在研究,因为一些客观情况,解决起来可能要有个过程。我相信,也希望同志们相信,这个问题最终总会解决的,中央和国务院有规定嘛!请大家站起来好不好?咱们是工人阶级,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膝盖骨都不能这么软啊!”

    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过后,面前的工人同志才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黄国秀这时已从短促的冲动中恢复了理智,语气也镇静多了:“这就对了嘛,不能这么感情用事嘛!同志们不是不知道,为我们长山市南部煤田的破产清算,省里已经拿出了六个亿!我们孜江省是欠发达省份,全省财政收入不如人家南方省份一个市,甚至一个县。省里又有那么多大事要办,总有个轻重缓急,是不是?”

    周培成流着泪问:“黄书记,像我这个情况还不急吗?还能缓下去吗?”

    黄国秀心里很有数,缓缓点着头道:“所以,我才要向省委赵书记做一次当面汇报,争取在最快的时间内解决这个问题!”沉默了片刻,又说,“因此,我又想了,我去向省委和赵书记汇报,你们最好就不要去代表了,这不太合适!该做的工作我都会尽力去做,该说的话我都会说,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请同志们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