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哭!”药慎行训斥道,药来一下子刹住泪水,狠狠吸了一下鼻子。药慎行脸色惨然,情绪却已经恢复平静,他对药来道:“我走以后,你要替我做一件事。”药来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药慎行缓缓转过头去,看向仍旧在角落发呆的许一城,又转回来,“我要你一会儿替我参加投炉问香,不必藏着掖着,我要你拿一枚白香丸,投进去。”
他这一句话说得非常大声,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默颓然坐回到五德椅上,药慎行的用意,他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次东陵的事情太大,别说药慎行,就连五脉都有可能要折进去。药慎行只能毅然放弃五脉族长的角逐,和五脉割裂开来。这样一来,他所作所为,皆是个人行为,所承受的骂名,不会连累五脉。
白色香丸,代表的是五脉中的白字门,也就是许家——而许家只有许一城一个人。药慎行很讨厌许一城,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后者的实力。如果自己不在了,唯一能把五脉带出困境的人,只能是许一城。他要求药来不藏着,公开投,实际上就是在告诉其他成员,自己会把五脉托付给谁。
药慎行平时为人处世格局略小,但在这关键时刻,他却毫不含糊地做出了选择。无论药慎行做错了什么,他凡事以五脉存续为最优先,这一点始终不曾变过。
“慎行,你啊……”沈默喃喃道。药慎行双目通红,满噙泪水。他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背着双手冲沈默磕了三个头,磕得额头都出血了。药来蹲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起来。刘一鸣和黄克武怕他哭得太厉害,一左一右赶紧给搀走了。
沈默把视线投向许一城。他记得许一城跟吴郁文关系不错,如果能站出来说两句,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许一城注意到了这目光的压力,终于叹了口气,站到了门口的位置。
“吴队长,这件事真的不能通融了吗?”他问。
吴郁文眉头一皱道:“许先生,您别让我为难了。东陵案子有多大,这您比我清楚。这件案子,蒋主席、阎长官联合下了命令要严办,谁也没法徇私。”
许一城没办法,只得请求再跟他说句话。吴郁文不好得罪他,只得命令警察们稍微退开几步,说你只能讲一句。
许一城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药慎行却率先说道:“你别误会,我还是很讨厌你,我只是别无选择。”
“你也别误会。我一点也不想做这个族长,我希望是做一个考古学者。”许一城神色平静。
药慎行大吼:“沈老爷子现在老了,现在能撑起这个家的,只有你而已!这是你的责任,你不能逃避!”
“我知道。”许一城淡淡回答。
这个答案让药慎行很不满意,他恼怒地吐出气来,还想要多说几句,可是时间已经不够了。警察推着他往外走,药慎行只能向许一城投去一个忧虑的眼神,就像是被人夺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在一片哭喊声中,吴郁文把药慎行带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局面该如何收拾。沈默勉强打起精神,药慎行走了,可五脉不能散,他强忍悲痛,宣布投炉问香继续开始。
药来擦擦眼泪,步履蹒跚地走到桌前,抓起一枚白色香丸,投入炉子。其他有资格投票的人,依序上前,无一例外都拈了白色香丸,整个投炉问香很快就结束了,结果毫无悬念。
“我宣布,下一任五脉族长是,许家,许一城。”沈默用尽力气喊出声来,随即将香炉点燃。袅袅的香气飘起,勾画出奇妙的形状。若是平常,这时该是鞭炮齐鸣,宾客道贺的热闹场面。可此时下面的人,各自带着心事,还没从刚才的变故里恢复过来,整个院子里一片尴尬的安静。黄克武用力拍了拍刘一鸣的肩膀,说这回你可高兴了。刘一鸣却面色沉重,镜片后的那对目光,丝毫不见夙愿得偿的喜悦。在他们身后,药来望着香气的走向,一声不吭,任凭泪水流过脸颊。
沈默亲自把五德椅搬过来,请新族长上坐,把博山炉钥匙颤巍巍地递过去。许一城接过钥匙,却不坐下,而是朝下面一抱拳:“多谢诸位长辈厚爱,可一城如今尚有要事在身,暂时不能接任。”
下面的人一阵哗然,今天五脉是怎么了?五脉这一辈最杰出的两个人,一个被抓,一个当选了却不愿意接手。难道五脉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一日之内,太多变故,沈默疲惫不堪,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衰老。沈默鼓起最后的力气,走到许一城面前,沉痛地说道:“一城,你对当年被逐出五脉,仍有心结?对于我之前袖手旁观,仍有不满?老夫可以一力承担,但你不可甩手不管呐……”
说完以后,沈默脚下一软,竟要跪在他面前。吓得许一城连忙把沈默搀扶起来,自己跪了下去:“一城绝无怨恨,真的是有要事在身。”
“什么事,比咱们五脉还重要?”
许一城抬起头,眼神凛然:“武则天乾陵即将被盗,我绝不能让它发生。”
第十三章 生死一诺
一架大维美在碧蓝天空上优雅地飞行着,不时穿梭于白云之间,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两侧的宽大双层机翼上涂着青天白日徽,机身上用红油漆写着“腾鸿”二字。这本来是北洋政府用英国借款购买的轰炸机,后来改成了运输机,专飞京、津两地民航。它装有两台劳斯莱斯航空发动机,安全性比起其他小飞机提升了不少,能装将近六吨货物,能载十二名乘客。
不过此时这架飞机的乘客,只有许一城与海兰珠两个人。
他们只有两把硬木圈椅可坐,周围堆满了各种邮包和木箱,杂乱无章。浓重的机油味不时从蒙皮缝隙中传进来,机身时不时还要狠狠地晃动两下。
海兰珠好奇地朝舷窗外望去,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坐飞机,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当初慈禧从北京西狩到西安,路上可是走了多少时候啊。可咱们这一回才飞了多久,肚子里的早餐还没消化呢,就快到西安啦!”
“要谢,就去谢戴笠吧。”
许一城左手拿着那把唐剑的相片,右手抖开陈维礼的那半张信笺,头也不抬地说。
戴笠虽然已经离开北平,但他留下马汉三作为联络员。许一城把复原的九龙宝剑交还马汉三,顺便问他有没有最快前往西安的办法。马汉三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主儿,一番打听,居然安排一架飞机出来。
这架飞机的来历颇有意思。北伐时冯玉祥进军河北,自认功劳最大,冀、京、津理应归他。而蒋介石唯恐冯玉祥尾大不掉,反而任命阎锡山为平津卫戍总司令,只给了冯玉祥部下一个北平市长的虚衔。冯玉祥对此大为不满,蒋介石为了安抚他,答应把北洋政府遗留下来的航空兵分给他一部分。这架大维美,就是打算要移交西安方面的,先从北平飞洛阳,加过油后再直飞西安。
大军阀之间的纷争,倒让许一城赶了个巧。否则的话,从北平去西安,不知要花多久时间。
“咱们还赶得及吗?”海兰珠收回视线,有点担心。
许一城放下照片和信笺:“支那风土考察团是七月初走了,现在是八月初,我们比他们足足晚了一个月。不过他们是走陆路,得先去郑州,再转去西安。我问过了,现在那边火车还没恢复,公路也是时断时续,最可靠的只有马车。就算他们运气足够好,一路没有天灾人祸的耽搁,也得花上二十几天。我们比他们晚不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