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只有三个人在:刘局、刘一鸣和木户加奈。而在他们中间的大台子上,正摆放着那一尊惹起多少风波的则天明堂玉佛头。
“许桑!”木户加奈看到我,急忙跑过来,抓着我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关切。自从我在岐山被警察带走以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注意到她的神态十分疲惫,想来从日本带回玉佛头,也费了相当周折。
“辛苦你了。”我喃喃道。木户加奈把头扑到我怀里,我身体突然僵直,想不留痕迹地将她推开,却又不知该怎么做。这时木户加奈抬起头,语气充满喜悦:“许桑,我把佛头带回来了。”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为情人织好毛衣的女孩子,羞涩中混杂着自豪。
刘局和刘一鸣站在一旁,面带着微笑,都很识趣地没吭声。
我怀抱着木户加奈,朝那佛头看去。这尊佛头用一个特殊的支架支起,实物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华贵雍容。沉静的面孔晶莹剔透,双颊隐有血色,五官精美而和谐,唇边还带有一丝神秘。佛头顶严层层剥开,一直延伸到宽阔的佛额处,斜过两侧,像是两扇幕帘徐徐拉开。确实是大日如来的造型。
如果是之前的我,大概会被这精妙的工艺而惊叹;而现在,我像是个早已知道考试答案的作弊学生,对眼前这个赝品只有感慨而已。
我需要做的,是说服刘局和刘一鸣,让他们相信这个赝品是真品。
许家的家训是“绝不作伪,以诚待人”,我祖父许一城违背了一次,现在我也不得不违背一次。
木户加奈终于放开了我,刘局这才呵呵笑道:“小两口儿等一下再亲热不迟啊,咱们先把正事办了。”刘一鸣还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一句话也没说。
我慢慢走过去,刘局起身握握我的手:“小许啊,你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这才几天工夫,你就成功地把佛头弄回国来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还好,还好。”
我谦逊了几句,没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刘局完全不知道我心中复杂的心理斗争,以为我还在为被羁押的事情忿恨,便开口道:“黄家的事情,你放心。这次佛头回归,许家一定会重回五脉,到时候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我几次犹豫,要不要把真相手写给刘局,可冲动临到实行,又都被压回去了,风险太大。别看我如今身在此处,可身上却系着看不见的丝线,丝线的另外一头牢牢地捏在老朝奉手里。
我别无选择。
刘局拍拍桌子:“你先来看看这佛头吧。我相信这个是真的,专家也都鉴定过一圈,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们三个人让开一个位置,我走过去,双手捧在佛头两侧,慢慢地摩挲着。即使这是件赝品,它的做工精细程度,也已经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准。我爷爷许一城的制伪手法,当真是妙至毫巅。
可是无论从左边看,还是从右边看,这尊佛头都给我一种奇妙的不协调感。这种感觉光看照片体会不到,直到亲眼目睹实物,从多个角度反复揣摩,才能体会得到。
佛像的雕刻,并非随心所欲。额角之间、眉宇之间、唇鼻之间的尺寸,皆有一定之规。即便是描摹武则天面容的卢舍那大佛,也是依循这一比例关系进行发挥。看多了佛像以后,心中自然会形成一个直观概念,再看到不合标准的佛像,一眼就会觉得有问题。
而这尊大日如来玉佛头,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它的脸庞与五官单看都很绝美,可综合到一起,却说不出地怪异。更不要说那离奇的顶严,说不出地突兀,与唐代佛像的形制根本不符。
“老朝奉说的没错。”我暗暗叹息道,却不敢表露出来。如果是在一个公平的场合来鉴定,我一定会说,这是一尊赝品。可是我现在能说什么呢?药不然还在窃听器旁支着耳朵听着。
“确实是真品无疑。”我把佛头放下,转过脸对屋子里的三个人平静地说。
刘一鸣突然把眼睛睁开了,目光如刀:“小许,你确定?”
“是的,这确实就是那尊则天明堂佛头。”
“你可知道,这样一来,你祖父盗卖文物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这个与我的家世无关。”
刘一鸣笑了:“很好,能够抛弃杂念,只专注于鉴古本身,小许你已有了入五脉的资格。”他转头对刘局道:“既然如此,你就尽快安排吧。”刘局道:“是,新闻发布会已经开始准备了,媒体也已经预热起来,各级领导都已知会——上头已经有了指示,这次要配合好当前外交形势。”
刘一鸣满意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当他走到门口时,我忽然喊了他一声,刘一鸣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依然前行。
“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了,老爷子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必须按时睡觉。”刘局笑眯眯地解释道。我连忙道:“没什么,就是想表达一下谢意。他那天晚宴送我的那句话,真是受益良多。”
“呵呵,哪句来着?”
“鉴古易,鉴人难。”
刘局“哦”了一声,拍了拍巴掌。两名工作人员从会议室外面走进来,把佛头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订制的金属箱内,刘局亲自检查了一遍,掏出钥匙锁好,还在箱子边缝贴了一圈封条。如果什么人试图打开这箱子,就会让封条损毁。
工作人员把箱子搬走了,刘局一指隔壁办公室:“走,去我那儿喝茶去。”他兴致很高,大概是一件大事即将了结的关系吧。
我和木户加奈跟着走了过去,半路上木户加奈悄悄牵起我的手,十指相攥,我任由她牵着,感受着女孩子细腻滑嫩的手指,心里却沉重得像被景山压住了。
办公室里的陈设还是一点没变。刘局和我们两个对首而坐。他拿出那一套茶具来,给我们摆了茶碗,又拿出一把紫砂壶,放了点茶叶进去。那紫砂壶一看就是养了很久,色泽内敛光亮,是把好壶。
刘局把滚水倒进壶里,一直快要溢出壶口才停。他把壶盖盖住,又浇了一遍壶身。
“这情景,和我第一次在您这喝茶一样啊。”我说道。
“当时你心怀疑虑,这茶,只怕是品不知味。如今大事已定,你可以安心享受一下了。”
刘局把茶碗摆出来,先洗了遍茶,然后给我们斟满,对木户加奈道:“你们日本人搞的茶道,在我看来,和魔道差不多了。其实喝茶喝的是个心境,只要心境在,怎么喝其实都不重要,搞那么多仪式,就着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