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问题让孙鑨很难回答,作为琼林学派的掌舵人之一,他的话就代表着学派的态度,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仔细端详了一番那个发问的儒生道:“你是顾叔时?”
“学生正是顾宪成。”那人有些意外道。
“年前你在国子监一番‘天下为公’的演讲,让本人印象深刻啊。”孙鑨捻须笑道:“我想问你是个什么态度?”
“学生感到迷茫,”顾宪成道:“有时感觉夫山先生说得很有道理,有时又觉着是祸国之妖言。”
“《明夷待访录》一书,假托夏商周,尖锐的抨击时政。”孙鑨缓缓道:“其有言二十一篇,所论涉及君臣军政,学校工商等方方面面,其有灼灼之言,又有荒谬狂论。至于如何去甄别,不用我再教吧?”
“正因为上面的一些论断,并不违背逻辑,学生才感到迷茫。”顾宪成问道:“如果真像夫山所说的,那我们忠君岂不是错的了?”顿一下道:“十六年前,学生在燕京国子监,听过那次著名的三公槐辩论,当时温陵先生的发聩,令学生震撼不已。后来又看了夫山先生的书,学生真有些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我琼林学派,讲的是学术自由。如何去做,这不是我能教你的。”孙鑨缓缓道:“如果你感到迷茫,不妨抛开书本,下山游历一番,看看世道究竟如何,也许就不再迷茫了……”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不由投向遥远的天际,心中不禁暗道,江南,你现在在哪里?究竟想通了么?
上海,庙前街,前园茶楼中。
在新任知府大人的着力安抚下,因选秀掀起的乱潮早已过去,但今天茶楼的气氛仍旧热闹,茶客们似乎在热烈的讨论着什么。
起先大家是各自喝茶闲聊,玩鸟看报的。后来陈官人来了,透露一个大消息——那起拖了整整两年的案子,终于判下来了。最终官府宣布田契仍然有效,地主白素。
众人闻言惊讶说:“报纸上没见啊?”便换来陈官人鄙夷的目光:“报纸上明天才能登呢。”
大家对陈官人的权威姓,还是很认同的,没有人不信他,只是许多人难以接受。几个家里有地出租的,都大感意外……侯掌柜愁云惨淡道:“怎么能这样呢?官府难道要看着我们破产么?”他在布庄当掌柜几十年,一同入行的,早就自己当老板了,然而他却觉着商海浮沉,风险太大,赚到的钱都在老家置了地,这么多年下来,也有一百多亩,着实不算太小的地主了。
因为东南的土地兼并异常严重,农民失地者十居其八。另一方面,工商业城镇的兴起,给了失地农民进城打工的机会,这种情况下,地主们想留下劳动力为自己种地,就不得不模糊土地的产权,方法就是拉长租期,甚至采取永佃制,这样才能使农民仍对土地有占有感,才会继续留下来种田。
官司里的那个地主,因为与佃户签约早,还能有个期限,侯掌柜手里的几张租契,起先可都是永久的。物价上涨一倍,他的收入就缩水一半,上涨两倍,他的收入就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而且没有提高地租的机会,这让他怎能不捶胸顿足,哭爹喊娘。
“要我说老侯,你就把那几块地卖了呗。”马六爷大喇喇道:“把钱倒出来,咱们合伙开个买卖得了,你掌柜便老板,岂不快哉。”
“快什么呀……”侯掌柜蔫不拉几道:“这么一弄,我那点地还能值几个钱?”说着朝众人团团抱手道:“诸位,我半价出售,半卖买送,有愿意接盘的么?”
众茶客纷纷摇头,谁钱多了烧得慌,愿意买个指定还得掉价的东西?
“哎,看到了吧?”侯掌柜两手一摊,垂头丧气道:“我要上吊了,要上吊了。”
“行了吧,老侯,”周老头半是安慰,半是讽刺道:“你买地都是自己的钱,就算再不济,无非就是少赚点。再说你还有布庄的股份,这几年布价翻了三番,大头都让你们这些商家赚去了,还在这儿哭什么穷。”他儿子是开织厂的,这几年虽然规模扩大了不少,利润却被销售商赚去了大半,所以最看不得侯掌柜这样的歼商哭穷了。
“老哥你可错了,”侯掌柜郁闷道:“现在什么不贵?房租人工蹭蹭上涨,竞争又那么激烈,最近听闻皇帝要开征商税,要是真的如此,那咱可真的上吊了。”
二楼的客人,大多是工商界的,不太关心田租的事情,却对商税一事十分的焦虑。听侯掌柜提到这茬,众人都望向消息灵通的陈官人,纷纷问道:“传闻到底当不当真?”
“是啊,陈大人,报纸上整天都为这事儿吵破天,咱们都看的人心惶惶,您老可得给个准信。”侯掌柜讨好的递上烟卷,巴望着陈官人道。
陈官人心中苦笑,要不是衙门改革,他这个六房书吏,只是个不入流的杂吏,后来增加了官设,提高了级别,自己才转成了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哪里能说准朝廷的事情。但是这么多人望着自己,只能死要面子的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道:“前曰观邸报,户科都给事中马乾马科长,言朝廷修边墙、陵寝,费用无度,国库早已告罄。皇帝下旨,今年只用一半税银购粮,余额全部解往太仓,以敷用度。”
“那够不够用呢?”
“杯水车薪,”陈官人摇头道:“还有北方六个省连年大旱,需要朝廷赈济。加上当今万历皇帝极其贪财爱货,朝中增税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增来增去,增不到咱们商户头上。”周老汉呲牙笑道:“大明朝二百年,啥时候收过商税来着?”
“你这样想就错了。”陈官人道:“其实开征商税之议,朝中已经吵了几十年,报纸上也整天争来争去,这里面的明争暗斗,远超常人想象。”端起茶盏,啜一口道:“其实公里公道的说,这几十年工商发展,百业兴旺,造就了多少大财主?在咱们东南,你衬银十万以下,不敢自称大富,家业过万者多如牛毛。不说别人,就说在座的诸位,得有一半以上衬这个数吧?”说着他伸出一根指头。
众人只是笑,显然是默认了。
“可国家的赋税呢,却全靠种地的负担。”陈官人摇头道:“这说不过去,说不过去啊”
“不是有市舶司么?”立场不同,众人的看法也就不同:“每年一千多万两银子,也够可以了吧。”
“你们那是老黄历了。”陈官人依旧摇头道:“一千多万两,那是沈阁老在位时的数儿,他一不在了,解送京城的税银便连年递减。前曰与市舶司的同僚一起喝酒,他们说,今年能有四百万两就不错了。”说着嘿然一笑道:“那些交税的大户也是看人下菜碟儿,哪肯把白花花的银子,给皇帝花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