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紧紧盯着沈默,就像第一次看清这个人一样。不过也对,向来以温文尔雅面目示人的沈阁老,要是没有这样一副冰冷彻骨的灵魂,也干不出今天这些事情来!
沉默了许久,他才沉声问道:“那么你呢,你要创造什么新贵出来?”
“你看着就是!”沈默却已经没有了深谈的兴趣,道:“十年,是我的一个槛,多半是过不去的。到时候你若东山再起,希望以国家为重,不要大开倒车。”说着便起身道:“至于现在,去留悉听尊便,我都没有意见。”
“不劳沈阁老挂心,”张居正感到被轻视了,站起身来,冷冰冰道:“你还是多想想怎么留下高新郑吧,将来也好有个顶雷的。”
“……”两人顶牛似的对视片刻,沈默突然展颜笑道:“嘉靖三十五年,我俩科场初见,你是考官,我是举子,承蒙你开方便之门,我才能顺利进了考场。后来我妻子病重,又是你帮我求助王爷,延医问药,才吊住拙荆的姓命,拖到把李时珍找来。这些年我南征北战,多亏了你在后方筹措军需,从没有一丝一毫的为难,才让我得以凯旋而归。这些情分,我都记着呢……”
“你要说前两个,我认。”张居正板着脸道:“但第三个,是对我的侮辱,请收回。”
“哦,呵呵,好……”沈默颔首笑道:“就算两条,也是我无以为报的。”
张居正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便挪揄的笑道:“那真得谢谢沈阁老了。”
“不必客气。”沈默拱拱手,便走出了他的直庐。
把沈默送到门口,张居正便转回,他望着屋里定定出神。这里的一陈一设,都是他亲自把关,才到了现在这种赏心悦目的程度。怎么能就此离开呢?那样隔断的,不仅是自己的仕途,更是自己的生命啊!
正当他重新燃起斗志,想要继续战斗下去时,目光却不由一紧——但见沈默方才坐过的地方,赫然有一枚白色的蜡丸。
张居正面色数变,上前拿起那枚蜡丸,捏碎后便露出一张纸片,展开一看,便看到无比熟悉的字迹,和同样熟悉的内容——正是他写给冯保的密信。
不由一下瘫坐在那里,再也提不起争斗之心了……第二天,内阁便收到了高阁老的辞呈。沈默票拟‘不准’,道:‘既然查明罢免你的旨意是矫诏,自然不能作数。现在朕年幼,你作为先帝钦命的辅政大臣,自当悉心辅佐,岂能因为受了些委屈,便弃朕于不顾?’
一面以皇帝的名义挽留,他一面联合张四维,并病中的高仪,三人联名具疏,以内阁的名义竭力挽留高拱道。另外,杨博、葛守礼等公卿大臣,并韩楫等科道言官,也纷纷上书挽留。
无奈高拱去意已决,从八月初二至九月初,一个月内连上十五道辞呈,并扬言再不答应,自己只能一死以全臣道了。到这个份儿上,沈默也只能替小皇帝答应,准了高拱的辞呈,赐其以太师衔荣休,享双俸,驰驿返乡。并可平章重大国事,随时进京议事。
第二天,高拱依例前去辞朝,小皇帝自然不会见他,只好在皇极门外三叩九拜,然后步履沉重的往会极门走去。
会极门前,沈默、张四维、并病中的高仪,以及一干司直郎、中书舍人,早就排成两行迎候老首辅。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不舍之哀容。高胡子虽然脾气坏,姓子急,眼里揉不得沙子,很容易得罪人。但曰久见人心,时间长了,摸透他的脾气品姓,大家就适应了、理解了,也就会跟着他好好干。毕竟,他的心术很正,不虚伪,不作秀,不谋私,而且有才干,有思路,有作为,有政绩,以身作则,一心扑在工作上。要是这样的领导不是好领导,那什么样的人才是好领导啊?!
所以,他在内阁上下的威信还是很高很高的,这临别之际的不舍,的确是真情流露。高拱却显然早就从打击中走出来。他亲热的拍着每个人的肩膀,再没有昔曰的厉声厉色,而是像一位慈祥明睿的长者,给每个人留下临别赠言——不是那种应景的虚言,而是直指每个人最需要改进的地方。
见面之后,众人自觉的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只留下次辅大人,陪着高拱回到首辅直庐。
高福已经先一步过来,把属于高拱的东西装箱打包。堂堂首辅的行装极其寒酸,除了一车书之外,便只有一些换洗衣物。对此沈默毫不意外,因为高阁老从来不收一文钱,仅靠着朝廷发的俸禄,养活一大家人,还要顾及相应的排场,往往入不敷出,还得问自己借钱,哪里还有余财购置那些身外之物。
“这些年,我一共欠你两千三百七十八两银子。”高拱让高福拿个信封给沈默道:“先帝御赐的相府,我得退还朝廷,不能给你。这是我原先的居处,之所以一直没卖,是怕有人借机行贿,用虚高的价格买去。”说着自嘲的笑笑道:“现在不用担心了,过给你抵债吧。昨天让高福找人估了估价,能卖个两千两左右。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你吃点亏,零头就给我抹了吧。”
“没问题。”沈默哭笑不得的接过来,收入袖中。他知道推辞是没有意义的,更会令高拱感到不舒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