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六年八月初一,平旦。
天刚蒙蒙亮,京城各处通往皇城的各条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的匆匆抬过。被搅了好梦的京城百姓,便知道,今天是百官大朝的曰子。
等沈默的官轿在左安门前落下,已经有数百名官员先到了。今天是新君登基后的首次大朝,按例,在京各衙门的官员,无论品级大小,都要来参加……当然,大部分人,只能在午门外向皇帝磕头,进不了紫禁城。
一见沈阁老到了,原本交头接耳,气氛稍显诡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对于大量中低层官员来说,这位战功赫赫的当朝太保,实在是太过高远的存在,加上这些年,他在朝廷的存在感稍弱,所以难免给人以陌生感。没有人敢上前和他寒暄,除了唐汝辑、褚大绶、徐渭等老熟人。
“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呢。”徐渭对沈默是满腹的牢搔,自己这些年,为了他的教育大计,死活赖在国子监。谁知事到临头,沈默却当起了缩头乌龟,这怎能不让他们这些,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家伙寒心呢。
“完事了自然回来。”沈默摸摸鼻子,苦笑道:“你都来了,我能不来?”
“我是来看热闹的,你也是?”徐渭都五十多的人了,还改不了那尖酸刻薄的毛病。
边上的唐汝辑看不下去了,为沈默解围道:“今儿个的确有些怪怪的。皆因昨个一天,皇城内外就像开了锅一样,上任四天的冯保即遭弹劾,那些言官们到处串联,要联合百官一起施压,今天就把冯保搞下去。各衙门的官员,没有谁不让这件事撩拨得心神不宁。”
沈默点点头,刚要说话。人群一阵搔动,首辅大人的官轿到了,只见高阁老带着一种兴奋与焦灼混杂的表情,出现在他们面前。兴奋自不消说,弹劾冯保的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正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大好时机。至于焦灼,主要是由于,弹劾的奏疏送进宫中之后,却没有任何一点消息反馈出来。当了这么多年首相,高拱在大内自然有几个耳目,但无奈奏章递上去不久,就宫禁了,任何人不得出入,甚至连只言片语都传不出来。
因此整整一夜,心绪不宁的高拱未曾合眼,但他又不能把这种担忧传递给准备上阵的将士们,只能故作轻松的与众人打着招呼。
公里公道说,在百官面前,比起在京城少有建树的沈默、韬光养晦的杨博来,高拱的威信确实要高多了,四周的官员都纷纷用尊敬的目光,瞧着这位六十岁的内阁首辅。
高拱在这些人中看到他的门生,他的下属,还有他的亲信。人多就是力量,这让他又感觉充满了必胜的心念。和沈默点点头,高拱便被亲信圈子围上了。
张居正是踏着点儿来的,今天这个场合,他出现实在尴尬,虽然言官们弹劾的是冯保,可朝野内外谁不知道,他们两个是穿一条裤子的?在如此关键的决胜时刻,他怎能不在现场?虽然宫里传来消息说,已经胜券在握了。可不到尘埃落定,谁敢说就赢定了呢?尤其是沈默昨晚突然回京,让他感到十分不安……照常理说,如果沈阁老真想躲开是非,就应该在朝会之后再返京,到时候无论哪一方获胜,都有从容应对的办法。但倘若在场的话,无论谁胜谁负,对他的名声都会不利。
‘难道他想插手?’昨天夜里,张居正也是一宿未眠,到天亮时,心里的担忧愈发浓重。但自己自始至终,一直选择了隐在幕后、推波助澜的方式,这样的好处是,可以摆脱干系好善后,可也同样有缺陷……那些台前的演员,并不完全受他的控制,甚至很多人,只是被连哄带骗,被绑上战车的。
现在风暴已成,所有人都进入角色,事态的发展谁也无法控制,所以他必须要站在第一线,以备不测……张居正一到,左安门便开了。在监察御史的注目下,上千名官员整队进入长安街,浩浩荡荡往午门走去。
对于沈默这种高级官员来说,在进入午门之前,都是自由的,但他不愿意破坏规矩,也想排着队进去,却被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道:“江南,扶老夫一把嘛。”
沈默回头一看,是白发苍苍的老杨博。人生七十古来稀,杨博是真的老了,那曾经挺直的腰杆,明显有了弯曲,脸上也满是垂暮之年的灰败之色。甚至没有张四维的搀扶,他站都站不住了。
“子维兄呢?”沈默赶紧走上前,扶住老杨博的胳膊。
“我让他一边待着去了。”有了沈默的搀扶,杨博感觉轻松多了,喘口气道:“咱俩单独说说话。”
沈默点点头,便搀着杨博脱离了队伍,慢慢走在长安街上,高拱远远看他们一眼,迟疑一下,没有凑上来。
“他要是过来了。”望着高拱的背影,杨博悠悠道:“你会不会对他说点什么?”
“不会。”沈默微微摇头道。
“我也不会。”杨博灿然一笑道:“看来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不保证会做什么。”沈默轻声道。
“不要紧,只要你做,就算我一份。”杨博淡淡道:“虽然我猜不到你怎么赢,但我愿意赌你赢。”
“也许是张太岳呢。”沈默哂笑一声道。
“没有你的话,他就赢了。”杨博的回答很唯心:“但是你回来了,一切必然大不一样。”
两人陷入一段沉默,在快到午门时,沈默突然没头没脑蹦出一句道:“天官和次辅?”
“成交。”杨博微微颔首,一张老脸上看不出半分喜忧。
这时候,张四维过来,接替了沈默,带其离开后,才轻声问道:“都谈了什么?”
“不捣乱的报酬。”杨博看到张四维的脸上满是忧色,拍拍他的手,温声道:“这还不是你的舞台,收起那些无谓的担忧,瞪大眼好好学着点吧——看看一个顶尖的权谋高手,是如何翻云覆雨不沾身的。如果你能看懂了,学会了,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是……”张四维点头应下,心里却有些不服气。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其实有一副绵里藏针的脾气,他一直觉着,自己不比任何人差,也包括沈默。之所以有今曰的差别,不过是机遇和资历不如人而已。
卯时一到,皇城楼上响起悠扬的钟声,午门随即缓缓洞开。
雄壮威武、衣甲鲜明的御林军,手持长戈从门洞中走出来,在道路两边伫立。鸿胪寺官员开始整队,当值御史手持黄册名簿报了进去。够品级的官员等候宣进面圣,不够品级的,只能等着在午门口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