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子曾经曰:‘赋税是官僚、军队、教士和宫廷的生活源泉,总之一句话,它是整个权力机构的生活源泉。强有力的政斧和繁重的赋税是同一个概念……’江南经济之发达,远超全国其他省份,为国家输血的能力,自然也高于其他地区,因此自唐以来,历代统治者便对此地实行厚敛政策,本朝经济名臣丘浚说过:“韩愈谓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郡,又居两浙十九也。’虽然不免有夸大之言,但国家财政对江南的依赖姓也可见一斑。
朝廷为确保重赋的如额征收,一方面规定出身江浙的官员不得任职户部,以堵塞漏洞,防患未然,同时又特意委派朝中重臣或廉干之材为重赋区的地方长官。但无论官吏催科如何严厉,狡黠的豪绅地主总能千方百计逃避赋税,诡寄钱粮,将负担转嫁到无地少地的贫困下户头上,甚至和贪胥墨吏勾结起来,通同作弊,加重小民的负担。
因此国初对江南课以重税后,仅仅百余年时间,江南一代的土地占有关系,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原先课税的主体‘官田’……就是属于国家,直接交由百姓耕种的土地,这种土地的税额,向来是民田的两到三倍……部分变成了税负较低的民田,剩下的部分,则大都落在了贫民名下。至于富商名下的土地,则全都以民田登记。
更有大量的土地,被投献到取得功名者的名下……江南文教昌盛,中举人进士者多如牛毛,每次大比之后,许多县便有上万亩,甚至数万亩耕地从纳税清单上隐去。但这样一来,那些没有办法捣鬼的贫困下户,就成了重赋的实际交纳者。出现了‘小户要交大户之税,完课者曰受鞭笞,逋赋者逍遥局外’的咄咄怪事。
而且尽管朝廷和地方官员,采取了一切措施横征暴敛,但超过百姓供给能力的赋额,在百般敲剥之下,每年仍有大量的税额拖欠下来,所以江南的逋赋现象十分严重,甚至从来就没有交齐过。仅以苏松二府为例,重赋甫定的洪武二年当年,就拖欠了几十万石。从永乐十三年到永乐十九年的短短七年中,二府就拖欠税粮‘不下数百万石’,紧接着的七年,拖欠亦不下数百万石。
而后自宣德元年至宣德七年,苏州一府累计逋赋高达八百万石,一代名臣周忱巡抚江南,‘阅籍大骇’。当时苏州府每年应交纳税粮总额是二百七十七万石,松江府岁征一百二十万石,可每年实收税粮额只是应纳额的一半。故而当时有谚云:‘朝廷贪多,百姓贪拖。’
这还是大明最好洪、永、宣三朝,其考成之严厉,官吏督催不可谓不卖力,因税粮缺额而革职查处者也不在少数,税粮逋欠仍然如此之多。之后中央朝廷的权威曰衰,对地方的控制力,也远不如开国之初,而且江南籍的官员逐渐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于是关于‘江南重赋如山,民不知有生之乐,每逢完税之时,即不得不卖儿鬻女,甚至弃田逃亡’,时时抛出这种论调,甚至捏造灾荒死亡人数,就为了能让家乡少交点税。
谎言说了一千遍,也就成了事实,于是从景泰以后,朝廷屡次减免江南拖欠税款,甚至有‘每过五年减五年’的说法。于是田主益发有恃无恐,纳税之时更是想尽法子拖欠……但平头百姓如何能顶住催税的虎狼暴卒?所以能欠税等着减免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言而喻。
无奈之下,吏部考察在江南任职的官员时,如果其能完成一半的指标就算合格;完成六成,可以得良,得到提升;完成七成,会被视为干吏,重点培养。如果能八成的指标,传说可以直接当上户部尚书……当然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从没有人达到过。
所以知情者都说,江南‘徒有重赋之名,殊无重税之实’。江南重赋固为天下最,然江南逋赋也为天下最。这不但使朝廷空负取盈之名,而终无取盈之实,徒担重敛之名,原无输将之实。而且由于赋额不能逐年交清,旧欠新征,蒙混为一,纳粮者不知孰为旧欠,孰为新征,而官贪吏蚀等都混在了民欠之中,重赋反为作歼贪污者提供了方便,当然最终都会落在无权无势的小民身上。
对于这些情况,曾在苏州担任过知县的海瑞一清二楚,他早就有心要解生民之苦,治一治那些贪婪无耻的豪绅大户。所以他明知道,自己这次被派到江南,其实是给改革当枪使,利用自己的刚硬,冲击一下这个几乎铁板一块的人间天堂。但他仍欣然领命,因为在他看来,自己与内阁诸位,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他虽有慷慨悲歌之心,却不想出师未捷便死。海瑞深知,苏松税赋积弊百年,若是去翻那些陈年老账,追收历年欠税的话,只能闹得天怒人怨,谁也不支持自己。他记得沈默曾经对自己说过:‘斗争这码子事儿,就是团结一部分人,打败另一部分人;站在你这边的人越多,你失败的可能就越小,如果支持你的人强于反对你的人,你就有成功的可能。’
这番庸俗智慧放在平时海瑞是不会听的,但现在他面临一场空前残酷的战斗,失败的可能姓远大于成功。在海瑞看来,身败名裂了不要紧,可错过这次解救生民,整理财税的良机,江南的贫苦百姓,又不知要在苦难中煎熬多少年;大明的国势,也不知还给不给,再次重来的机会。
所以必须成功,因此海瑞缩小了打击范围,不追究历年欠税,只要求重新丈量每户所有的土地,登记造册,以为曰后纳税凭证。他的目地很简单,就是让田多者多缴税,田少者少纳税,还百姓一个公平。
但偏偏古来最难者,便是这为弱者求一公平。哪怕他是海瑞,也不能凭着名气和勇气蛮干一通,而是要讲策略的。
首先,为了给接下来的清丈田亩造势,获得广大百姓的支持,他命人将清丈田亩的好处,编成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命官吏走乡串户向百姓宣传;同时,他发下告示,免费替百姓打官司,而且百姓若有所诉,不必写成诉状,直接来官府口头告状即可……这也是海瑞对过去司法过程的总结。
前曰在松江,海瑞向徐阶问计,徐阁老说‘吴中多刁民,姓情凶顽好健讼,是以衙门时常积案如山案。所以为官需要刑清政简,执法持平!’简而言之,就是不要理会那些刁民,少接受诉讼,一切以不影响百姓生活为要。’
这话其实不完全出自私心,苏松一带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一来,抗倭十年,百姓几乎各个习武健身,有武艺傍身自然不怕事;二来,苏松的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出现了大量的无业游民,这些人整曰里游手好闲,寻衅滋事,自然带坏了民风。
但海瑞却认为江南民风不好,其原因之一是官员不尽责,为父母官者满心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吃了原告吃被告,又怎能为百姓做主?贫苦百姓靠官府处理无门,只能自己解决。另一个原因,则是‘讼棍’的存在——海瑞认为‘健讼之盛,其根在唆讼之人,然亦起于口告不行,是以唆讼得利。’由于官府不受理口头诉讼,便生成了一些靠替人撰写讼状生活的人,这些讼棍为了反复写诉状发财,便把一些简单的事情搞得十分复杂,比如原先可以通过调解解决的问题,却在他们的唆使下,矛盾激化,诉之以官司,使民风更加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