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大概在二十年前,俺答率军讨伐青海的瓦剌人,很快取得了胜利。在回军途中,俺答汗遭遇了一支藏人的队伍,看到他们满载的货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商队全部成了他的俘虏。

    对于以战斗为生的蒙古人来说,这次劫掠实在不值一提,按照惯例,财物和俘虏将被分配,成为俺答汗部下的财产和奴隶。但在商队中有百多名红衣黄帽的僧人,为首的喇嘛要求见到俺答。

    出于好奇,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俺答答应了。那位饱读经书的佛徒见到了俺答汗,向他表达了佛祖的祝福,让他知道他面前的这些俘虏不是可以成为他的奴隶的,因为他们已经全部献身于伟大的佛祖了。并且他说出了让俺答震撼的名字——大元国师八思巴。他们是八思巴的弟子。

    这是元朝灭亡以后,蒙古人第一次接触到藏传佛教的僧侣。也许是佛徒们的话让俺答汗感到震撼并随之平静,也许是对于祖先曾经推崇备至的宗教的尊重。俺答汗释放了这些喇嘛。

    随后双方便各回各家,再没有什么联系。

    但是二十年后,当年那个说服俺答的僧侣——阿兴喇嘛,却造访了俺答的王城。

    虽然时隔二十年,俺答汗仍然为那些饱学僧侣的风度和虔诚所折服,因此对喇嘛并不反感,在疑惑中,他再次接见了阿兴喇嘛,问对方的来意。

    “八思巴大师的现世化身已经觉醒,他派我前来,告诉可汗,您就是现世的薛禅汗化身!”阿兴喇嘛开宗明义道。

    薛禅汗便是忽必烈,当年元世祖忽必烈册封八思巴为国师,扶持萨迦政权,而佛教也给了忽必烈打破传统,改变汗位继承制的神姓源泉,双方紧密合作,建立了无比之经教政世!

    这一番话,对俺答汗来说,犹如醍醐灌顶,让他仿佛一下找到了指路的明灯!

    俺答今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绝不是未能与明朝通边互市,而是自己始终苦苦追求,却无法得到全蒙古的大汗之位!他努力大半生而未能得偿所愿,是他实力不济吗?放眼蒙古,谁是他麾下勇士的一合之敌?是他才略不够吗?被赶到察哈尔的图们汗,跟他比起来,就像野鸡与雄鹰。但为什么对方仍是蒙古公认的大汗,而自己就始终无法取而代之呢?

    原因只有一个,自己出身旁系,而对方则是该死的正统。这狗屁正统虽然一文不值,却能让英雄含恨终生。就像他的父亲,达延汗的第三子,蒙古济农巴尔斯博罗特,在达延汗死后,以侄子博迪年幼为由自称大汗。却引得其他的兄弟不服。待博迪成年后,便一起逼着他的父亲退位,把汉位让给了正统。

    这份羞辱使俺答的父亲一蹶不振,很快便在郁卒与嘲笑声中逝去了。这也刺激了当时还年幼的俺答,从此他一生南征北战,东伐西讨,拼命壮大自己,就是想有一天,能实现父亲未竟的心愿,成为全蒙古真正的大汗!

    这些年下来,他的势力自上谷抵甘凉,弯庐万里。东服土速、西奴吉、丙。成为大漠南北实际上的最高首领,就差大汗的冠冕了。想要真正取代大汗,‘永长北方诸部’,唯一的障碍就是‘汗统嫡长继承制’的传统观念了——蒙古各部落,仍然奉察哈尔的汗廷为正统,坚决不愿意改换门庭。他又碍于名分亲缘,无法对避而远之的图们汗下狠手,于是一直这样拖着。眼看着两鬓染霜,英雄迟暮,心中的理想却依然难以实现。

    为了达成愿望,他在呼和浩特建立了自己的国度——金国,自称金国可汗。对于这个政权的建立,无论是大明,还是蒙古的汗廷,反应都十分冷淡。这让俺答在安心之余,又感到十分的失望,原来他们都把这个政权当成笑话……是啊,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个金国可汗,可以代替从儿时便渴望的蒙古大汗。难道就因为自己出身偏支,此生便注定无法成为正统吗?

    但是阿兴喇嘛的出现,他带来的那个说法,让俺答一下子就找到了对付传统力量的武器……如果我让这个宗教传遍草原,众人所皈依的宗教可以证明我是世祖的化身,自己的心愿不就可以达成了?

    想到这里,年近古稀的俺答汗兴奋起来,正在消散的雄心再次汇聚在他的身上。一连几天,俺答汗与阿兴喇嘛面谈,听他详细解释了佛教‘三宝、六道、八戒’的具体含义,介绍佛教经典《甘珠尔》和《丹珠尔》。

    俺答汗被深深吸引,当阿兴喇嘛离去时,他已经皈依了黄教,成为格鲁派的信徒。他迫不及待的希望能够见到索南嘉措,希望现世的八思巴能够给予自己称汗的力量。但迎接活佛必须先要有驻锡之所,俺答于是下令,倾尽全力在呼和浩特建造一座恢弘的喇嘛庙。

    在资源匮乏的草原上,修建一座金碧辉煌的喇嘛庙,势必要加重对板升汉民的压榨,激化曰渐尖锐的矛盾,然为了毕生的夙愿,俺答还是一意孤行。今年喇嘛庙将要建成,他便派出丙兔台吉为首的特使团,携带大批贵重礼品,赴藏恭请索南嘉措赴蒙古传教。

    见俺答热烈响应,索南嘉措自然大为欣喜,就在他考虑是否动身之际,沈默的邀请到了。

    “这就是我与俺答汗的所有交往。”索南嘉措是个有分寸的,进入正题后,便不再神神道道,而是示之以诚道:“至于是否宣布俺答汗和薛禅汗的关系,当然还要听朝廷的意思。”

    回到正事上,那个执掌乾坤的沈阁老又回来了,他轻啜一口酥油茶,淡淡道:“这和贵教的事业关系很大吗?”

    “是。”索南嘉措点点头:“自上而下的传教,可以事半功倍;而自下而上的传教,不仅会事倍功半,还会因为缺乏世俗政权的保护,而付出许多鲜血,甚至导致失败……这是我派用多年挫折换来的经验。”说着坦诚的望向沈默道:“但自上而下的坏处在于,世俗政权的首领大都是雄才伟略之辈,不会仅仅因为个人喜好而允许传教,只有拿出让他们心动的理由才行。”

    “俺答是元世祖的转世,”沈默微微笑道:“我虽然没见过俺答,但想来他极爱这个说法。”

    “是。”索南嘉措颔首道:“朝廷是否担心他会因此做大?”

    “师兄的看法呢?”沈默反问道。

    “不会。”索南嘉措恳切道:“我佛慈悲,最能化解戾气;我也会竭尽所能,使其恭顺,与朝廷罢兵言和,永不为患。”

    “我相信,”沈默点头道:“这也是我请师兄前来的一桩心愿。”说着望向索南嘉措道:“既然师兄坦诚相对,那我也言无不尽……对于格鲁派在蒙地传教一事,朝廷是十分支持的。”索南嘉措听了,没有流露太多的喜色,他在等着沈默的‘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