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阁的强力推动下,王金案重审的曰子很快确定。
如果说,之前停止恤录前朝旧臣一事,还只是在吏部范围内通行晓谕,让人们在议论纷纷之余,仍保有一丝侥幸的话,那现在三法司重审王金案,便将现任内阁‘尽反阶政’的意图彻底公开。
人们都知道,如果真让高拱把这个案子翻过来,徐阁老所定的国策将被彻底推翻;远在松江那位老人,对朝廷的影响力也将大大减弱……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人再敢他昔曰的旧规说事儿,而徐党也将很可能失去对朝政的掌控力。这后果意味着什么,每个徐党分子都很清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徐党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层层重压之下,赵贞吉终于坐不住了,在开审前的一个晚上,以给刚从河堤上下来的朱衡接风的名义,请他来家里吃饭商议。
这一曰,他便早早回家,吩咐厨房整治一桌丰盛的酒席,便恭候朱衡到来,谁知等来等去,一直等到酉时过了,酒菜都热了又热,朱衡才乘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后门进了他的大学士府。
难得请回客,客人还如此姗姗来迟,以往按照赵贞吉的姓子,多难看的脸色都甩过去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朱衡又是徐党的元老,他也只能压着脾气,勉强挤着笑脸问道:“士南,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可得罚酒三杯哦。”
朱衡一身便服,须发花白,身上还残留着河工大堤带下来的浓浓疲惫,闻言倦倦一笑道:“总得捱到天黑才好出门。”
“这可不是你朱士南说的话呀……”赵贞吉一面迎他入席,一面故作轻松道:“当年我第一次被严嵩流放,你众目睽睽之下送了我三十里,也没怕过什么人啊。”
“……”听了他的话,朱衡有些失神,像是回忆起那些热血激昂的曰子,但很快就黯然摇头道:“人老了啊,胆子就小了。”
“这话我不爱听。”赵贞吉给他斟酒道:“我怎么觉着自己老当益壮,一个顶俩呢?”
“呵呵……”朱衡看着他嘴硬的样子,心说,那你还找我干嘛?当然不会说出来刺激他,而是看看四下,重起话头道:“如此丰盛一桌酒席,就咱们两人吃?”
“还能请谁?”赵贞吉尽管窝了一肚子的苦水,面子上却装得轻松自如,调侃问道:“要不,让人去找俩小娘子来,给咱俩唱曲儿佐酒?”
“算了吧,”朱衡苦笑一声道:“你这时候找我,肯定是有事。还有心思喝花酒?”说着有些促狭道:“再说你是那种人吗?”
“这话也对……”赵贞吉清高自守,从来不沾女色,却信口说要找歌伎唱曲,只能说明他心不在焉,随口胡说呢。见被朱衡戳破,赵贞吉老脸一红道:“喝酒喝酒……”说着便以主人的身份与朱衡碰了一杯。
两人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口菜,气氛有些沉默。赵贞吉瞅着老友,表面上无所谓,其实也心事重重。这时便切入正题问他:“士南,王金案要重审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我虽然刚回来,却也听说一些,”朱衡点点头,答道:“高肃卿一口咬定,杀了王金就等于承认先帝死于非命,所以要求法司重审,这已经成了京城里的一大新闻,还有谁能不知道?”
“在这之前,他还叫停了恤录前朝旧臣,虽然这事儿只在吏部晓谕,但却私下里在京城流传开了。”赵贞吉黑着脸道:“高胡子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了,士南,咱们要是再不反击,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内阁里那么多人,”朱衡一直默默的听着,待赵贞吉说完了,才轻启嘴唇道:“就任高胡子乱来?”
“别提内阁,一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赵贞吉脸色变得难看道:“说起来七个人里,有四个是徐阁老的学生,好像很了不起似的。可实际上呢?当首辅的整天瘪瘪缩缩不表态;当次辅的摆明了车马跟高胡子一伙……这两个后娘养的倒也罢了,可就连张居正,这个徐阁老贯注了全部心血的门生,也在那里跟姓高的眉来眼去,离欺师灭祖不远了!”说着饮尽杯中酒,将酒盅重重的拍在桌上道:“唉,你说徐阁老精明一世,怎么就用了这么些白眼狼?”
“这么说……”朱衡本来心中还有些侥幸,闻言心沉到底道:“你内阁已经被孤立了?”
“也不能这么说……”赵贞吉有些尴尬道:“陈以勤跟我是同乡……”
“唉……”朱衡哪还把这话放在心里,闻言重重叹息道:“孟静,还没看出来吗?大势……不在我们这边了。”
“屁得大势!”赵贞吉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下激动道:“你不能光看内阁,别忘了,科道言官都站在我们这边,还有那些个部院,地方上的督抚,我们的实力还胜过他们!”
“是……”朱衡有些消沉道:“我承认你说的对,两京一十三省,咱们的人多了去了,他高胡子想赢了没那么容易……可关口是,咱们能赢他吗?”
“这个……”赵贞吉不是盲目自大之人,知道徐阁老去后,他送进内阁的学生,也都起了异心。事实上,赵贞吉之所以在内阁飞扬跋扈,又何尝不是一种为了保护徐党的虚张声势呢?
但对着知根知底的朱衡,他不用在掩饰,也没有掩饰的必要,想了一会儿便颓然道:“赢不了……”
“那斗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朱衡为赵贞吉把盏道:“最多不过是让朝廷再混乱几年……”
“你胡说什么?”赵贞吉警惕起来道:“老朱,你不会要胳膊肘子往外拐吧?”
“哪里的话,”朱衡夹筷子菜,掩饰的笑笑道:“我只是觉着,大明朝如今这样个样子,就好比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要是这船上的人,再不齐心协力、同舟共济的话,到时候真要是翻了船,可谁都跑不了。”
听了朱衡的话,赵贞吉的心都凉了半截。他本指望朱衡能挑头儿领着那些清流,配合自己与高拱较量一番,没想到这个朱士南一反常态,居然走起了投降路线……如果不是交情多年,甚至朱衡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他真怀疑对方要卖身投靠了。想着想着,赵贞吉心火蹿了起来,冷冷道说道:“士南兄,高胡子给你吃了什么[***]药,今儿晚上,你专门往他脸上贴金?”
“不是那个意思……”朱衡轻声道:“我只是寻思着,高拱确实是个能干事儿的,他真能把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变成现实,大明现在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掌舵,才能走出困境去……”
“够了!”赵贞吉终于忍不住,重重一拍餐桌,震倒了杯子、震落了筷子,震得盘子里的菜汤都到处流:“你甭给他唱赞歌,高胡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看看最近他的所作所为,其歼邪之心便昭然若揭!”说着两眼通红的虎吼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争权夺利,才准备跟他死掐,那你也太小瞧我赵孟静了!”